大开眼界

2023年12月9日 38点热度 0人点赞

大开眼戒(Eyes Wide Shut)

扫瞄校对∶CSH

终其一生,谁也无法知道人生的真相!

钢琴声变了!从阴郁庄严的宗教乐,转为高亢狂野的弹奏方式。两侧的门打开了!女士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全部用黑面纱披盖在头、颈、额,但全身一丝不挂!脸部则用黑面具遮盖,一双双大眼睛对他发出闪闪诱惑,激起他一种不堪负荷的痛苦欲望┅┅他在那里?是阴谋者设的骗局,还是宗教团体的乱性聚会,或者只是一场真实和梦境重叠的边缘?

当一天在家务和工作的驱策下度过,他们才隐约想起那场流动着情欲的化装舞会,于是极平凡的邂逅变得奇妙而痛苦,还混杂着因错失机会而产生的背叛遐想。他们的身体和心灵属于对方已久,但在极度忧虑和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又急欲诱使对方承认心底那股追求自由、危险的感受。他们享受着彼此的拥抱,进入一种久未体尝的热情┅┅

第一章

“二十四个棕色皮肤的奴隶,着一艘巨大的船,准备将阿姆吉德君王送往卡利夫宫。而君王,裹着紫色披风,此时正斜躺在甲板上。湛蓝、布满星斗的夜幕垂挂天空,他的目光”

小女孩念到这里,声音始终很高亢,现在却突然静止了。她闭上眼睛。她的父母互看一眼,笑了一笑。比尔倾下身子,轻吻小女孩浅黄的头发,然后“啪”的一声,将这本摊在杂乱桌上的书本阖上。小女孩抬起头,象做错事被逮到一样。

“九点了。”她父亲说∶“该睡了。”现在,艾莉丝也弯下身子。这对父母充满爱意地轻抚孩子的额头,手不经意地碰在一起。他们注视着对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这笑容并不完全因为孩子。佣人这时走进来,叫小女孩和父母道晚安,小女孩很听话,立刻起身亲吻父亲,再吻母亲,然后静静随着佣人离开。在泛红的灯光下,比尔和艾莉丝想起昨天的化装舞会,开始从晚餐前的经历谈起。

这是他们今年的第一场舞会,他们早已决定在狂欢节结束前要参加。比尔一走进舞厅,立刻有两名红衣装扮舞者迎上前来,象等侯他许久似的。这两个人对于他在学校及医院的各种经历了若指掌,让他相当惊讶,但他还是认不出她们是谁。

她们亲切地邀他进到一个包厢,将他留下便离开了;临走前还允诺,她们立刻回来,到时就会表露身分。但是比尔等侯许久,越等越不耐烦,他决定回到一楼,看能不能再遇到那两个神秘人物。他热切地环顾四下,没看到她们的踪影,反倒很意外地,有个女人过来抓住他的手臂。那是他妻子。她说她刚刚摆脱掉一个陌生人,那人的神情冷漠阴郁,有波兰人的口音,她起初还觉得那腔调很有趣,但接着,他却说出一连串粗鄙无礼的话,把她吓坏了。

于是他和妻子脱离那个扫兴乏味的游戏,他们坐在吧台前,就象其他恋人一样依偎着,面对生蚝、香槟,亲密和悦地谈天;又象初识男女,在亲近愉悦的话语中隐含欲语还休、无法抵挡的诱惑。随后他们搭上马车,在疾速穿越过雪白的冬夜之后,两人享受着彼此的拥抱,进入一种久未体尝的热情。

黎明很快来临了。他们醒来时,天空一片阴灰。做丈夫的,为了克尽职责,一大早就赶去探视病人;而艾莉丝,由于母亲及家庭主妇的责任,也不允许她赖床。他们的这一天,就在工作及家务事的驱策下度过了,前一晚的事也逐渐被隐没。

只有现在,两人的工作告一段落,孩子睡了,不会再被什么事干扰,他们才隐约想起那场化装舞会∶阴郁的陌生人、红衣化妆舞者,这些极平凡的邂逅在此刻变得奇妙而痛苦,其中还混杂着因错失机会而产生的背叛遐想。因此他们言不及义、含糊地回应彼此的问题,同时怀疑对方信誓旦旦的言词,心底也因而萌生报复的念头。他们夸张描述,舞会里那些戴面具的男女多么吸引人,想让对方因为嫉妒而吐露真言,但自己却坚持不说实话。然而,这番关于前一晚舞会的对话,终究还是牵扯出一些隐情,使得谈话气氛更加严肃。

他们之所以保留隐情,是因为害怕承认内心的欲望,引发黑暗危险的风暴,甚至玷污最纯净的灵魂。但是当他们谈起任何恐惧渴望的秘密地带时,又害怕沦入失去理智的厄运,致使两人因而仳离,除非现在是在梦里。但或许,他们的身体及心灵属于对方已久,所以很清楚昨晚震撼心底的那股自由、危险、冒险的感受并非第一次出现。在极度忧虑和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急欲诱使对方承认这点。

不过在他们多方试探,逐渐接近自己的恐惧时,无论是任何一些小经验、或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都可能让他们难以启齿;但在此时,要化解彼此之间逐渐按捺不住的紧绷、不信任关系,或许也只能靠坦白的招认。不知是否因为比较冲动、比较真诚或比较体贴,艾莉丝首先鼓起勇气告白。她带着颤抖的声音问比尔,是否记得前一年夏天在丹麦海滩时,一天傍晚在餐厅里,坐在他们附近的一个年轻人和两个军官;那年轻人在用餐时接到一封电报,便留下两个朋友急忙离去。

比尔点头。“他怎么了?”他问。

“同一天早上,我就见过他一次。”艾莉丝回答∶“当时他提着黄色手提箱,正匆忙走上旅馆楼梯。就在我们擦身而过时,他看了我一眼,直到走上几个阶梯后,他又停下来,转身直盯着我看,我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接触。他脸上没有笑容,反倒有点阴郁。我的反应也一定也很强烈。因为那时候我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撼动。那一整天我躺在沙滩上,始终心神不宁。‘他会来找我吗?’我这么想,我无法克制地这么想。我相信自己会为他做任何事。我觉得自己似乎已泱定要放弃你、孩子和我的未来;但是在此同时,你相信吗?你却对我特别的好。而当天下午,你还记得吧,我们是这么彼此信赖地谈了好多事,谈我们的未来,还有孩子的问题,我们好久没有这样长谈了。等到黄昏时,我们坐在阳台上,他从我们下面的沙滩上经过,没有往上看,但我看到他真是太高兴了。不过那时候,我摸的是你的脸,吻的是你的发,你正沉浸在我的爱抚里,而这其中也存着怜悯的苦楚。那天晚上,我在腰间别了一朵白玫瑰,你还说我看起来很美。也许不算巧合,那陌生男子和他朋友就坐在我们旁边。他没看我,但我心里却幻想着,或许我可以走过去对他说∶‘我在这里,我一直在等你,我爱你,请带我走。’就在这时候,他们给他一封电报,他看了脸色变得很苍白,对另外两位军官耳语几句,并且很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就离开餐厅。”

“然后呢?”她没再说下去,比尔冷冷地问。“没了。我只知道,第二天我醒来时感到很恐慌。我在担心什么?是他离开了?或是他还在?我不明白,甚至到后来我也不明白。直到那天中午,他还是没出现,我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比尔,别再问我了,我已经把整个实情都告诉你了。在那个海滩上,你多少也会有类似的经历,我可以肯定。”

比尔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没错。”他接着走到窗边,脸色变得低沉。“在早上,”他开始用一种压抑又有点气愤的语调说∶“我通常比你早起,出门沿着海边散步。而太阳还是一样,早早就出来了,总是把海面照得金亮。在岸边那里,你知道的,有一些小房子,每一间就是这么小,有的院子没有篱笆,只用一些木头围起来,而沐浴小屋就在离房子一段距离的路旁沙地上。”

“在那时间,我恨少遇到别人,也从来没有人会在这时洗澡。可是有天早上,我突然注意到有个女子的身影,以前我没见过她。她走在一排架高的沐浴小屋窄道上,张开双臂,扶着木板墙,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挪移。她很年轻,不超过十五岁,一头浅黄的头发直披过肩,正好落在她柔软的胸上。她凝视着水面,脚步慢慢往前移动,沿着一列木板墙走到了角落的沐浴间,就在我所站的位置正对面。她的手臂张得更开了,就象是等待一个拥抱似的。”

“这时她忽然抬眼一看,看到了我。她整个身体开始颤抖起来,象是快倒下去,又象是想跑走,但是当她发现自己只能在那板子上慢慢移动时,她决定还是不动。她就站在那里,起初看来很惊怕,接着转为愠怒,最后便显得局促不安。但旋即,她笑了,那笑容很迷人,眼神中闪着热情的光采,似乎在迎接我;同时,她又象在嘲弄我,用脚轻拨我们之间的水,然后伸展她年轻修长的胴体,仿佛为她的美丽而喜悦,为我热情的注视而骄傲、亢奋。我们就这样双唇微启、目光灼热地对看了两分钟。最后,我不由自主展开双臂迎向她,而她也带着欢愉的目光看着我。但是迅即,她却猛烈地摇着头,退到沐浴小屋的一侧,一只手抵在墙上,并坚决示意要我退回去。在那一时间,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但望着她童稚眼神里近乎哀求的目光,我无从选择,只能转身离开。于是我头也不回仓促地走了。整个人没办法思考、不听使唤,更别说顾及男人应有的风范,只因为在离去时,她的眼神如此令我震撼,远超过我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在那一刻间,我整个人几乎要晕厥了。”

“你后来还常走去那条小路?”艾莉丝直视前方、语调平淡地问。

“我全说了。”比尔回答∶“那只发生在我们待在丹麦的最后一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事情会演变到什么地步。你不也一样,艾莉丝,别再问我了。”

他仍然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艾莉丝这时起身走向他,带着深遂而湿润的眼睛,轻皱起额头说∶“以后有这类事情,我们都要告诉对方。”她说。

他静静地点头。

“答应我。”

他把她拉向自己。“你会怀疑我吗?”他反问,语调很刺耳。

她执起他的手,抚摸着,然后抬头看他。她眼中充满了泪水,而他很想从她眼底解读她的想法。现在,她正想起他年轻时的一些经历,更真实的经历,而其中有些她只是放在心里不谈。在他们刚结婚的头几年,他常做出让她猜疑的事,然后在她的追问下透露实情;不然就是,将许多或许该隐瞒的事情告诉她。如同这时候,他在艾莉丝苦苦追问下,说出了许多过去事。但就象在梦里一样,每当她说出他年轻时代某个爱人的名字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字时,他也不觉得讶异。不过,随之而来加诸他身上的,即是一阵谴责,甚至是严重的胁迫。

他把她的手拿到自己唇边。

“对于那些女人虽然这话可能已经老掉牙了,但你要相信我,在我认为我曾爱过的女人之中,一直只有你是我所追寻的。艾莉丝,这感觉始终深埋在我心底,绝对超乎你所能理解。”

她苦笑了一下。“如果说,先出轨的人是我,那会如何?”她说着,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得无可揣测地冰冷。他放开她的手,象是已揭穿她的谎言和不贞。但她继续说∶“呵,假如你知道就好。”这时又化为一阵沉默。

“假如我知道就好?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她的口气变得更冷酷∶“亲爱的,你多少想象得到。”

“艾莉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她点点头,眼睛凝视前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而他几乎要失去理智,正被一股疑惑所困。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他说∶“我们订婚的时候,你才十七岁。”

“差不多,比尔,那时我才刚过十六岁。但还没”她看着他说∶“假如我嫁给你时我还是处女,那也不是我的错。”

“艾莉丝!”

她又继续说∶“比尔,那是发生在窝色夕湖,在我们快订婚的时候。那是一个很美的夏日黄昏,一个相当英俊的年轻男子出现在我的窗外。从那扇窗望出去,则是一大片辽阔的草地。我们愉快地谈天。在那谈话中,我心里想,只是在心里想∶这年轻男子多令人迷恋啊。这时候他只要说出那个字当然,他已经是我心中的那个人选我就愿意走出去,随他漫步草原,随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也许走进森林,或是到湖边待在船上,那也是一件很美的事。

如此到了晚上,他可以对我做出任何欲求┅┅是的,这都只是我在想。他最后还是没说出那个字,只是温柔地亲吻我的手。第二天早晨,我问自己,是否愿意当他的妻子,我对自己说∶我愿意。”

比尔不悦地放开她的手说∶“假如那天黄昏,站在窗外、说出那个字的是别人,又会怎样?比如是┅┅”他正在思索可以提谁的名字,但她立即做出手势,要他别再说。

“任何其他人,谁都可以,而且可以说任何地想说的话,但没什么作用。

而且假如你从没在我的窗前伫立过,”她笑着对他说∶“那么,夏日黄昏也不会变得那么美好。”

他的嘴边泛起一丝轻蔑。“那就是你现在要说的,所以你现在愿意相信了。但是┅┅”

这时,敲门声传来。女仆走进来说,施瑞弗格公寓的门房的妻子来了,她要请医生去看看参事先生,他又觉得很不舒服。比尔走到玄关询问一下,得知参事的心脏病又发作了,而且情况很糟,他答应对方立刻赶去。

“你要出去?”艾莉丝问。比尔此时正急着准备出门,但从艾莉丝不悦的语调,可以听出她以为比尔故意用这方式对待她。

比尔有点疑惑地回答∶“可是我一定要去。”

她轻叹一口气。

“希望他不会太糟。”比尔说∶“以前只要用三克的吗啡,就能让他好过一些。”

比尔从女仆手中接过皮大衣,漫不经心地在艾莉丝嘴上、额上吻了一下,象是已忘记一小时前的谈话,便匆匆离开。

第二章

他一走上街,就将皮外套的扣子解开。雪似乎正快速融解,步道上几乎见不到雪的踪迹,空气里悄悄透出了春的气息。

比尔的寓所位在约瑟夫史塔德街的综合医院附近,离施瑞弗格公寓步行不到十五分钟,所以他很快就到达那幢老房子,爬上它微亮的螺旋梯。

他爬到二楼,拉一拉铃,但不待那个老旧的铃当发出响声,他便注意到门是半开的。他穿过黝暗的玄关到达起居室,旋即意识到自己来迟了。

垂挂天花板的煤油灯,发出暗绿的火光,正将微弱的光线往下投射在床罩上,而那下面是一具瘦削、无动静的躯体。光线虽然照不到这死者的脸,但比尔仍能很清楚勾勒出他的脸孔满布皱纹瘦削的脸上,额头高耸,下巴布满短而白的胡须,一对醒目丑陋的耳朵突出于白发中。死者的女儿玛丽安,正坐在床边,两只手垂在两侧,象是气力全尽。

这屋子里有一股老家具、药水、煤油、厨房的气味,其中混杂着一些古龙水、玫瑰香水的味道,但比尔不知为何,竟也闻到那脸色苍白的女子身上味道,象是香水走了味、略带点甜的味道。她虽然正值花样年华,但这几个月,甚至几年来,都忙着处理繁重的家务事,并且不眠不休地照料病人。

当他走进这房里时,她转过身看他。但在光线不足的情形下,他几乎看不出来是否和以前一样,只要他一出现,她的脸颊就会变红。她这时想起身,但比尔做出一个手势阻止,并跟她点点头,她则用一双悲伤的大眼睛注视他。比尔走到床头,无意识地触碰那男人的太阳穴,又摸摸他从宽大衣袖中伸出垂躺在床的手腕,然后他耸耸肩,轻轻做出遗憾的手势,将双手插进皮衣口袋里,他的目光则在房间四处游移,最后才落到玛丽安身上。她的金发浓密却很干涩;颈子的线条很美且修长,但肤色泛黄,有皱纹出现。她紧闭着双唇,好象怕一开口就会说出很多话似的。

“唔,我亲爱的小女士,”他的声音很温柔,但是有点困窘∶“你应该早有心理准备了吧?”

她把手伸向他。他怜悯地握着,礼貌性地询问她死者在面对最后一刻的情形。于是她一五一十地对他说每件事,向他描述最后这几天,也就是比尔没出现的这期间,死者倒是没什么不对劲。当她说到父亲在最后一个小时快撑不过的情景时,比尔拉了一张椅子,与她对坐、安慰她。接着他又问,她的亲戚是否都知道这件事了。她说是的,管家的老婆已经去通知她的叔叔,而且卡尔博士无论如何也会立刻赶到,“他是我的未婚夫。”她后来又说,同时看了比尔一眼,看他的额头、他的眼睛。

比尔只是点头回应。这一年来,他曾在这里见过卡尔博士二、三次。他是个苍白、细瘦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畜着短短的金色胡须,在维也纳大学的历史系当讲师。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不错,但除此之外,对他没有太多好奇。

比尔又想,玛丽安以后如果成为他的情妇,就会好看多了,头发不会那么干涩,嘴唇也会比较红润。但是她年纪大概有多大呢?这让他犹疑了好一会儿∶我第一次来替参事看病,是在三、四年前。那时她二十三岁,母亲也在世。

她母亲活着时,她比较开朗。她有好一阵子没去上声乐课了吧?她现在就要嫁给那个讲师。她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她一定不爱他,他也没赚多少钱。他们的婚姻将会有什么转变呢? ,就象其他人一样。那干我什么事?我以后很可能见不到她了,因为在这个屋子里,我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哦,可是我再也没见过的人不是挺多的吗?而且他们和我的关系比她还亲近。

当这些想法溜过比尔的脑子时,玛丽安开始讲到死者,态度变得很激动。

死者在这时候,似乎已借由死亡这个事实,突然变得很伟大。死者真的只有五十四岁吗?那当然,有许多让他担忧失望的事∶妻子长年卧病在床,儿子也给他惹了一大堆麻烦!

什么,玛丽安有兄弟?是的,没错!她以前就说过了。她哥哥现在住在国外某个地方,她房里有挂着他的画作,那是他十五岁画的,画一个军官奔下山丘的情景。她的父亲总是假装没注意这幅画,但是那的确是幅佳作。她哥哥现在可能已经有很大的成就。

瞧她谈起这些事有多兴奋,比尔在想,她眼睛散发的光采是多么耀眼。也许是兴奋?很有可能。她最近瘦多了。可能是急性支气管炎。

她说个不停,但是在他看来,她似乎不太清楚自己在跟谁说话。她哥哥离家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当年他突然消失时,她还是个孩子。应该是四年前的圣诞夜,他们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从义大利某个小镇寄来的。一个没听过的地方,她忘了那个镇叫什么名字。

她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说下去,说一些没有半点逻辑、没有关联的琐事。然后,她突然不吭声,静静地坐在那里,把头埋在手里。比尔有点累,甚至有点烦,他真希望她的亲戚或未婚夫赶快出现。这时候房间里相当安静,给人一种压迫感。他觉得,死者似乎也加入了他们的静默,不是因为他再也不能说,而是他完全没有恶意,故意这么做。

比尔用眼角瞥了死者一眼。“玛丽安,至少事情发生以后,你不必继续住在这房子里。”这时她微微抬起头,但没注视比尔。他接着说∶“不出多久,你的未婚夫就能获得教授资格,这头衔在社会上比我们受尊敬、受重视许多。

”他又说,几年前他也想在学校里谋个职位,但是他更想图个舒适的生活,所以决定往更现实的路走。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和优秀的卡尔博士比起来,似乎逊色些。

“我们会在秋天离开。”玛丽安平静地说∶“他已经在格丁根大学谋得教职。”

“哦。”比尔说。他很想挤出一些祝贺的话,但又觉得在这情况下似乎不太恰当。他注视着身旁的窗子,然后如同在执行医生特权,未经许可便将窗子推开,让微风吹进屋子里。顿时,屋子里变得比较温暖、比较有春天的气息,还有一股似乎来自远方森林刚苏醒的淡淡香味。当他转身面向屋子里时,玛丽安的视线也转移到他身上,象很疑惑似的。

他向她走近一些。“我希望新鲜的空气对你会有帮助。现在已经相当暖和了,但昨天晚上┅┅”他正准备说∶我们参加完化装舞会回家时,正下着大雪。但又急忙将这句话重组一下说∶“昨晚街道上仍有半米厚的积雪。”

她几乎没听他在说什么。眼框渐渐湿润起来,斗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又将脸埋进手里。不知为何,他也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前额。他感到她整个身体在颤抖。她开始啜泣起来,起初听不到声音,而后越来越大声,最后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突然,她从扶手椅滑下来,整个人趴在他腿上,猛然抱住他的膝盖,脸紧紧贴在上面。接着,她抬起头毫不掩饰地、狂乱地注视他,在他耳边热切地低语∶“我不要离开这里,即使你可能不会再来,我也可能永远见不到你,我还是要住在你附近。”

此时,他心中的感动胜于惊讶,因为他始终知道、也想象得到,她是爱他的。

“玛丽安,请起来。”他温和地说,并弯下腰轻柔地将她扶起。他同时想到,他们之间必然还会有一番极为狂热的接触。他用眼角瞥了她父亲一眼,猜想他一定听到他们所有的对话。他还想,她父亲会不会只是处于假死的昏厥状态?每个人刚断气的几个小时内,是否还没真正进入死亡状态?他抱着玛丽安一会儿,便又稍微将她推开,有点可笑、勉强地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在这一瞬间,地想到曾读过的一本小说,里面提到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甚至只能算是个男孩,被母亲最要好的朋友引诱,甚至在去世的母亲床上被迫与对方发生关系。这时候,他不由得又想到他的妻子,心头涌上一阵苦痛。她在丹麦旅馆楼梯间遇见提着黄手提箱的男人,确实令他感到愤怒。

他将玛丽安拉近一点,可是又感觉不到任何激情;而在看到她干涩的头发、闻到她衣服上的霉味时,更是隐约有种厌恶感。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他带着解脱的感觉,敷衍地经吻玛丽安的手,象在表达谢意似的,然后便走去开门。卡尔博士出现在门外,身穿暗灰色外套和一双橡胶套鞋,手上拿了把伞,他一脸诚挚的表情颇适合这时机。他们两个互相点点头,为的是进一步的熟识而非实际的关系。他们一起走进房里,卡尔不自在地看了死者一眼,并且对玛丽安表达怜悯之情;比尔则走进隔壁房看死者的医疗记录。当他点亮桌上的煤油灯时,视线立即落在一幅画上面。那是一个穿着白色军服的军官,举剑冲住山坡下,朝一名看不见的敌人进攻的情景。整张画由一个金色细框框住,但给人的印象却不及一个小版画来得深刻。

比尔填好死亡证明之后,便拿到隔壁房间。那一对订了婚的男女,此刻正握着手坐在父亲的床边。

门铃又响了,卡尔博士立刻起身去开门。在这空档,玛丽安看着地板,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爱你。”而比尔只是喃喃叫着玛丽安的名字作回应。卡尔带着一对老夫妻走进来。他们是玛丽安的叔叔、婶婶。就如同一般人面对刚去世的人一样,他们不自然地说些话语。转瞬间,这个小房间似乎挤满了前来悼念的访客。比尔觉得这里已不需要他了,于是在致意之后,随着卡尔的引领走到门口。卡尔礼貌性地向他道谢,并表示期望不久后能再相见。

第三章

比尔走出公寓大门,仰头看着他先前打开的那扇窗。在早春微风的吹拂下,窗帘正微微颤动。那些人就在窗子后面。对他来说,那些活人和死人一样,象鬼魅般的不真实。他有种解脱的感觉,不止是逃脱一段经历,而是从一种逐渐增强的忧郁魅力下逃脱。

在这种心情下,他此刻最不想做的就是回家。街道上的雪已融解,处处可见到沾满污泥的小雪堆。街灯闪烁不定。附近教堂的钟敲了十一响。比尔决定先到附近的咖啡屋,找个宁静的角落待半小时再回家。于是他走上瑞索史帕克路。

在路旁的阴暗处,每张长凳上都坐着一对紧挨一起的情侣;似乎春天真的来了,而在这不忠实的暖和空气中并未隐含着任何危机。一张长凳上躺了一个男人,他穿得很破烂,脸上盖着一顶帽子。

比尔想∶假如我去唤醒他,给他些钱去投宿会怎样?但这么做有什么帮助?他又想∶除非我明天再救济他一次,否则这没什么意义。不过这么一来,我还很可能被怀疑跟他是同一个犯罪组织。于是他加快脚步,象是要尽可能逃脱任何与责任、诱惑有关的事情。他有什么特别的?比尔问自己。在维也纳,可是有成千上万个跟他一样的可怜人。一旦为这个人担忧,就得为那所有的可怜人担忧,为他们的命运忧心!

他想起那个刚死去的男人。一想到那副削瘦僵直的躯体,躺在棕色的法兰绒床罩下,必须遵从永恒的法则开始腐烂、败坏,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很庆幸自己还活着,离那一类丑陋的事情可能还很久;他也庆幸自己正值壮年,有一个迷人可爱的女人任他支配,如果他想要,也还能拥有更多的女人。不过像这样的事情,可能还真需要提起相当的勇气才行。

他随后又想,明天早上八点他就会到诊所,从十一点至下午一点,他必须去拜访他的私人病患;三点至五点,要召开一场讲习会;到了晚上,还要出来探访许多病患。不过幸好,至少不会象今天一样,在半夜被召唤出门。

他走在这条路上时,感觉它就象个棕色池塘,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接下来,他将转入他家所在的约瑟夫史塔特区。在这段路程中,他清楚听到自己规律且沉闷的鞋音。而在不远处,他看到一群学生,差不多六至八个人正转过街角,朝他的方向走来。当这伙年轻人走到一盏街灯下时,他看到他们头上的蓝帽,才知道他们是阿勒曼尼社的人。

他以前从未正式加入任何社团,只是参加过几次西洋剑社;这个属于学生时代的记忆,是化装舞会的红衣舞者提醒他的。昨晚,她们诱使他走进那个包厢,但很快又不屑一顾地将他留在那里。这时候,学生已离他很近,他们大声地谈笑着。他想,他在医院可曾见过他们其中一个?不过光线太弱了,根本无法清楚辨识他们的脸孔。他必须让自己紧靠着墙站,以免碰到他们┅┅现在他们都过了,只剩最后一个学生正从他身边经过。

这个年轻人又高又瘦,身上披着一件冬天外套,左眼用纱布包着;他停顿了一下,突然用手肘往比尔身上撞。这状况并非偶发的。但是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比尔心里想,不由得停下脚步。那学生也一样。一时之间,他们两个就在这短距离内,互相注视着对方。

但比尔很快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笑声。

他想转身回去跟那家伙挑战,但是却感觉到心脏跳得很厉害,正象十二或十四年前的那一刻∶他邀请一个迷人的年轻女郎回家,两个人聊得正起劲,聊到一个可能不存在的奇怪新郎时,突然有人用力地敲他的门。尽管他后来知道,那只是邮差送信来,但这个惊人的敲门声还是把他吓坏了。而现在,他又感到心脏跳得很快,就象那时候。

这算什么!他生气地对自己说,同时注意到自己的膝盖也有点颤抖。是我胆小?胡说!我可是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是个医生、已婚,也有小孩。可是,真想去揍那个喝醉酒的学生!挑战、决斗的结果,很可能是伤了一只手臂,而这一切都由那个愚蠢的事件引起。接下来,我可能有好几个礼拜不能工作,也可能瞎了眼,甚至血中毒;不出一个礼拜,就会像施瑞弗格公寓的那名绅士一样,躺在棕色的法兰绒床罩下!还是胆小?

他想。他学生时代曾同时和三个人比划西洋剑,有一次还差点动枪和人决斗。但可以肯定,那都不是由他主动攻击,而且到最后双方都握手言和。那么,他的职业怎么说?处处充满危机,而且随时可能泄上疾病,但是他都尽量去忘掉。他记不得多久以前,一个患白喉的孩子就曾经当他的面咳杖,但不出三、四天他就忘了。而现在这件事,可不象比划西洋剑这么简单,他不得不三思。好吧,假如又遇到那家伙,事情不会就这样算了。可是平日半夜他到病人家里,几乎不走这条路。那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敬这个愚昧无礼的学生?

换个角度想,假如现在遇到的是那个丹麦年轻人和艾莉丝┅┅噢,不,这是什么想法!不过到那时候,他也不会在乎艾莉丝还是不是他妻子。这是最糟糕的事。假如现在只有那个丹麦人走向他,那会是多么痛快的事。他会和他走到森林的空地上面对面,也一定瞄准枪管,直指着他布满头发的前额。

这时他忽然发现,他竟不自觉走到一条狭窄的街道上。几个令人嫌恶的妓女在那里游荡、寻找目标,她们就象鬼魂一样,他想。而印象中那几个学生也一样,他们戴着蓝帽子的图像,突然变得做鬼魂似的∶玛丽安和她的未婚夫、叔叔、婶婶也是,他想,他们现在一定是握着手围坐在参事的遗体边;艾莉丝也是,他猜想她可能已经睡了,手臂就枕在颈子下面;甚至他的孩子也一样,他想着她蜷缩在褪色的铜床上的模样;还有那个脸颊红润、左边太阳穴有颗痣的女佣┅┅他们在他脑海里的图像如同鬼魅。即使这想法让他有点胆颤,但也真实反应他部分的感觉,似乎让他摆脱了所有的责任感,彻底断绝了与人的关系。

他想到这里时,一个妓女对他做出挑逗的动作。她长得很漂亮,年纪还很轻,但是脸色相当苍白,嘴唇涂得很红。她终究也会死,他想,只是不会这么快就死!难道又胆怯了?基本上是。他听到她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然后她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要不要跟我走?医生。”

他立刻转身问她∶“你怎么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她说∶“但来这里的,每个都是医生。”

从高中到现在,他从来没接触过这类女人。如果让他突然又回到年轻时候,他会被这样的人吸引吗?他还记得一个老同学,长得文质彬彬,在学校专以猎艳出名。那时他们还是学生,有次在舞会结束之后,他便跟着这个人到夜总会。最后,这个同学带了一个很老练的女服务生离开,临走时,他看到比尔一脸困惑,便对他说∶“这是最教人快乐的事;再说,她们又不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比尔问。

“唐蜜娜。当然,不然还能叫什么?”

他们走到一幢公寓门口,她把钥匙插进大门孔里,转了一下,然后走进大门等比尔跟上。

“快点!”她看他迟疑不决,对他说。很快地,他们进到一间屋子里,他站在她旁边,门在他背后关上、锁上,然后她点了一根蜡烛,将前头照亮。我疯了?他问自己。当然,我不碰她。

房里有盏油灯亮着。她把灯蕊拉长,整个房间一目了然。这个房间相当舒适,打理得很好,闻起来的气味至少比玛丽安的房子还舒服。显然是因为,这里少了一个卧病数个月的老人。女孩带着笑意,不疾不徐地靠近比尔,他则轻轻地躲开。接着,她手指一张摇椅,比尔便毫不迟疑地坐下来。

“你一定累了。”她说。比尔点点头。她慢慢脱下衣服。“哦,是啊,象你这样的男人,整天什么事都要看管,不象我们,可轻松多了。”

他发现她已经把口红擦掉,嘴唇还是很红润,于是对她说了几句赞美的话。

“可是为什么说我应该化妆?”她问∶“你以为我几岁?”

“二十。”比尔猜测。

“十七。”她说完,整个人便坐在他膝上,两手圈着他脖子,象个孩子似的。

他想,全世界有谁猜得到,此刻他正在一个房间里面对这样的事。但是这为了什么?到底为了什么?她寻找他的唇,他却往后缩了一下。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表情有些悲凉,然后起身离开他的膝盖。他相当懊悔,因为她的拥抱是如此温柔而令人愉悦。

她拿起一件披在床尾的红色家居服,套在身上,两手环绕胸前,将自己的身体整个隐藏起来。

“这样好多了吗?”她问,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只是有点尴尬,又象是想去了解他。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说对了,我是真的累了。不过我发现,光是在这里坐着摇椅、听你说话就非常愉快。你的声音很好转。继续,再说,说些事给我听。”

她坐在床上摇摇头。

“你害怕。”她平静地说,双眼直视前方,用一种几乎听不到的声调说∶“好可怜!”

最后这句话让他感到全身血液沸腾。他走向她,想要将她拥入怀里,向她证实他的信心彻底被她激发了。不过这也的确是事实。他将她拉向自己,想和她做爱,就象和一个普通女孩或老情人做爱一样,但她拒绝了。羞愧之馀,他停止了一切动作。

一会儿后,她说∶“有人从不知道,其实有些事迟早会发生。但是你太过恐惧,所以一旦真的发生什么事,你一定会咒骂我。”

于是她坚决不收他的钱,即使怎么强迫还是不收。随即,她围上一条蓝围巾,点了一根蜡烛给他开路,便陪他一起走下楼。她打开大门对他说∶“今晚我会待在家里。”

比尔不由得执起她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她很讶异,象是受到惊吓似的,她看着他,愉快地笑了起来,接着给他一个拥抱。“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高雅的女士。”她说。

门在比尔背后关上。他迅速瞥了门牌号码一眼,以便第二天带酒和化妆品来给这个可怜的女子。

第四章

天气变得更暖和了。一阵微风吹过,将远方的湿草地和春的气息吹进这狭窄的街道上。现在去哪里?比尔思索着。很明显的,他似乎终究得回家睡觉。

但不知什么缘故,他就是下不了决心回家。他觉得奇怪,竟有种无家可归、被拒绝的感觉。是从遇到那几个讨厌的阿勒曼尼社的学生开始?还是在玛丽安表白的时候?都不是,只是时间还早。事实上,从晚上和艾莉丝谈话之后,他已脱离了原有的生活轨道,步入另一个遥远且不熟悉的世界。

他在夜路上徘徊,任由干热的微风挑弄他的肩。直到最后,他似乎看到一个寻找已久的目标,于是迈开大步前行。他走进一间旧式维也纳风格的咖啡屋,店里陈设简单,不大,却很舒适,光线亮度也很适中,这时段客人并不多。

角落里有三个男人在玩牌,一个服务生站在一旁观看,直到比尔走进店里,服务生才移动脚步,过来帮他脱下皮外套、问他要什么,并在他桌上留了一本杂志和一份晚报。

在这么舒适平静的气氛下,比尔开始翻看报纸,目光被一些标题吸引∶波希米亚城德语路标遭拆除。君士坦丁堡召开小亚细亚铁路建造协商会议,与会人士包括罗德—格兰佛德。财力一向稳固的贝尼&维格鲁伯企业声明破产。风尘女子安娜—泰格醋意大发,拿硫酸泼洒她的朋友赫米娜—卓别兹基。住在赫塔斯街的二十八岁年轻女子玛丽亚—毕服毒自杀。

比尔不知为何,看了这些悲伤或微小的事件之后,竟有种平和、冷静的感觉。令他难过的是年轻女子玛丽亚—毕。服毒自杀,真是愚蠢!在这一刻,当他怡然自得坐在咖啡屋的时候,艾莉丝正把手臂枕在脖子下,安静地入睡;而参事先生,正围绕在所有在世亲人的关怀中;住在赫塔斯区、二十八岁的玛丽亚—毕,则已经不醒人事了。

他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感觉到对桌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是尼克?可能吗?那个人已认出他,于是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愉悦惊喜的动作走向他。那人的体型高大、强壮,几乎称得上魁悟;他还很年轻,但浓密的长发间已经有些白发;嘴巴上面一撮短发,很有波兰流行的味道。他身上被了一件灰色外套,里面是一套晚礼服,上面已沾了点污渍;衬衫的摺绉上有三颗假钻扣,压绉的领口下方则是一条摆荡不定的白丝巾。他的眼睛很红,看得出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不过蓝色的眼珠却闪动着愉悦的神采。

“你也在维也纳?”比尔大叫。

“你不知道?”尼克说话有点波兰人口音,也有点犹太人口音。他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再说,我这么出名。”他开怀地大笑起来,并且在比尔对面坐下。

“你现在在做什么?”比尔问∶“也许已经不声不响地当上教授?”

尼克笑得更大声。“你刚刚没听见我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听见你做什么啊,我知道了!”比尔这时才听懂尼克的意思。在他走进来时甚至是再早一点,当他快走到这间咖啡屋时,就听到有人在弹琴,从这幢楼房下面某个角落传出。“所以那个是你?”他惊讶地说。

“不然还会有谁?”尼克笑说。

比尔点点头。是的,没错。那特殊、有活力的弹奏,左手随意滑过琴键即能展现的扣人旋律,一听就知道是他惯有的弹奏方式。

“所以你整个人卖给音乐了?”他记得尼克是在参加动物学初试第二阶段之后,就从医学系休学。他后来虽然复学念完了,但却是在七年之后。尼克休学之后,有时还会出现在实习医院的解剖室、实验室或课堂上。

他总是像艺术家一样,扎起整头金发,衣领也时常是绉的,并且常系着那条当时还很洁白、摆荡不定的领巾,给人印象十分深刻,颇受大家欢迎,或许还可说是相当受大家喜爱;不仅同学,连有些教授都很喜欢他。

他的父母是犹太人,在波兰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开酒吧。他为了念医学系,才离开家乡来到维也纳。刚开始,他的父母还会寄生生活费给他,但没多久,他们就停止寄钱。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参加里耶德霍夫一个医学组织的聚会比尔也曾是该组织的一员。

这段期间,他的生活费便由一、二个比较富裕的同学供应。他们有时送他衣服,他也会欣然接受,不会因为自尊心而拒绝。他以前在家乡曾和一个没有名气的钢琴家学过钢琴,所以来到维也纳念医学系时,他也同时到音乐学校上课。在那里,他的才华似乎受到注意,还被称为未来的钢琴家。但是他并不很积极去发展这项长才,到后来,只要能在熟悉的社交圈演奏钢琴,或是以琴声取悦大众,他便能获得成就感。

有一段时间,他在市郊一所舞蹈学校担任琴师,同学们都想将他引介到更高级的地方。在那些地方,他虽然可以弹自己想弹的曲子,但还需跟一些年轻女子聊天,并不是他很属意的工作模式,而且常会饮酒过量。

有一回,一位银行经理举办家庭舞会,他也应邀担任钢琴演奏。那时时间还很早,每当有年轻女孩跳舞从他旁边经过,他就对她们说出猥亵的话,使得那些女孩很困窘,也冒犯了她们的舞伴。为化解这尴尬场面,他灵机一动,演奏了一曲相当狂野的康康舞曲,同时配合他低沉有力的嗓音,唱出一段充满讽刺意味的歌词。为此,银行经理大骂了他一顿。

虽然同为犹太人,但在此等的辱骂下,尼克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他立刻冲上去抱住这个经理,并且回敬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为那些上流阶层演奏。后来,尼克也为一些私人聚会演奏,即使他大多时候都表现得很亲切,但还是难免会和人有肢体冲突。不过第二天早上,这一类冲突事件总会被当事者原谅或遗忘。

同学毕业许久之后,尼克有一天突然不告而别,离开了维也纳。几个月后,大伙儿陆续收到他寄来的问候卡,都是来自俄罗斯和波兰各城市;有一回,比尔也收到他的卡片,这才想起有这号人物存在。尼克对于比尔,始终存有特别欣赏的情谊,他的这张卡片除了问候之外,并没提到其他事情,只是要向比尔借些钱。比尔一收到信,立即将钱寄过去,但此后并未再收到尼克的感谢函或只字片语。

而八年后的现在,凌晨零点四十五分,尼克坚持要还这笔钱,他掏出皮夹,从里面数了正确的金额给比尔。他的皮夹看来虽有点破旧,但似乎装了鼓鼓的钞票,比尔这才放心地收下这笔钱。

“你看起来似乎过得不错。”比尔笑着说,似乎是安心了。

“倒没什么好挑剔的。”尼克回答,然后把手放在比尔的手臂上。“不过现在换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半夜出现在这里?”比尔向他解释,实在是因为刚看完一个病人,很想喝杯咖啡的缘故。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说来不及救病人的那回事。接着,他概略提到他在医院的工作情形,还有他的私人病患,并说及他美满的婚姻生活,以及六岁大的女儿。

接下来,换尼克说他的故事。就如比尔猜想,他这几年来都在当钢琴师,行遍波兰、俄罗斯、塞尔维亚、保加利亚的大小城镇,妻子和四个孩子住在利沃夫。他说到这里,笑得特别开心,似乎拥有四个孩子是相当有趣的事。此外,他的话题全围绕着利沃夫,以及他的妻子。

去年秋天,他又来到维也纳。当时有间杂耍剧场几乎是一聘雇他,便声明倒闭,所以现在他又在各个夜总会演奏,等侯机会出现。有时一个晚上甚至要赶二、三场,象今晚,有一场就是在一间地下室酒吧。他又说,那地方根本谈不上什么高雅,倒比较像个保龄球馆,至于客人┅┅“但是当一个男人得扶养住在沃利夫的妻子和四个孩子时┅┅”他说到这里又笑了,只是不象先前这么开心。

“有时我也为私人聚会演奏。”他紧接着又说。这时他注意到比尔的表情,好象想到什么过去事。“不是银行经理那类圈子,不是的,是各种社交圈,有的阶层高一点,有的公开,有的隐密。”

“隐密?”

尼克凝视着前方,一脸忧郁,意有所指的说∶“他们马上就会来接我。”

“什么,你今晚还要演奏?”

“是啊,这类聚会一定在两点以后开始。”

“唔,听来好象很不错。”比尔说。

“也不知道。”尼克笑了,但神情马上又严肃起来。

“不知道?”比尔好奇地复述。

“今晚是在私人房子里演奏,但不知道是谁的房子。”

“所以说,你是头一次替他们演奏?”比尔相当感兴趣地问。

“不,第三次了。但是这次很可能又是另一个人的房子。”

“我不懂。”

“我也不懂。”尼克笑了。“你最好别再问了。”

“ 。”比尔说。

“噢,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曾见过许多事,是你绝不相信在这么小的城里会发生特别是在罗马尼亚。但就是看过了就相信了。可是在这里┅┅”他把黄色窗帘往上拉一点,看着窗外的街道,象是在自言自语地说∶“还没来。”接着他又向比尔说∶“我说的是马车。他们每次都驾马车来载我,但每次都不同一辆。”

“尼克,我觉得很好奇。”比尔冷冷地说。

“听我说,”尼克犹豫了一会儿说∶“假如现在有个人需要我帮忙┅┅那要如何着手?”他突然又说∶“你有那个胆子吗?”

“这是什么问题。”比尔用一种几近受到侮辱的语调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那到底什么意思?是什么事需要那么大的胆量?有人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嗤笑一会儿。

“我是不会发生什么事,不过最糟的是,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演奏,我是指针对这户人家的聚会。”他没再说下去,并且透过帘缝又往外看。

“然后呢?”

“什么意思?”尼克问,如同被人从梦中唤醒。

“再多说一些。现在你要参加一场┅┅秘密的聚会?非公开的聚会?邀请的客人有哪些呢?”

“我知道的不大多。最近那里增加到三十人,但刚开始只有十六人。”

“是化装舞会吗?”

“当然是化装舞会。”他似乎有点后悔说出来。

“你弹琴让他们跳舞吗?”

“跳舞?我不知道我弹琴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不停地弹奏┅┅而我的眼睛被蒙起来。”

“少来了,尼克,你少唬我了!”

尼克轻叹一口气。“好吧,老实说,我的眼睛也不是完全被蒙起来。他们只是要让我没办法看。也就是说,其实透过围在我眼睛上的黑色丝巾,我还是可以从镜子里看到东西┅┅”他又打住了。

“难道,”比尔按捺不住,口气中有点轻视,但他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有全裸的马子吗?”

“比尔,别叫她们马子。”尼克生气的回答。“你绝对没见过那种女人。

比尔略清一下喉咙。“入场费多高?”他随口问道。

“你以为那里要花钱买票进去?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样说吧,耍怎样才能进去?”比尔问后紧抿着嘴,手指在桌上敲打着。

“必须知道暗语。但每次都不一样。”

“那今天呢?”

“我也不知道,要上马车才知道。”

“带我去,尼克。”

“不可能,太危险了。”

“但前一分钟你才说你┅┅愿意帮朋友的忙。你一定有办法的。”

尼克看着他,挑剔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说都进不去,那里面的男男女女都戴着面具。而你现在没有面具,怎么进去?根本就不可能┅┅这样吧,也许下次。我再想想。”

他把耳朵贴在窗帘缝上仔细听,并往街上观望,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马车来了,再见。”

比尔立刻紧抓住他的手臂说∶“我不会议你就这样走了,你要带我一起去。”

“可是┅┅”

“什么事都由我负责。我知道那很危险┅┅也许这就是它吸引我的地方。

“但我说过了,你没有面具,也没装扮”

“有个地方可以租得到。”

“在凌晨这时候,会有地方”

“尼克,你听我说,维肯堡街转角处有闲这样的时装店,我一天经过那里好多次。”

随着兴奋感快速窜升,他的语调也变得更急促∶“你先在这里等十五分钟,我去碰碰运气。那老板很可能就住在同一幢楼房里。假如不成,那我就只好放弃这个念头。就看命运决定了。在那幢楼旁边,有一间咖啡厅,我记得是叫做‘凡多波那咖啡屋’。你就告诉马车夫,说你有东西放在那里忘了拿。等你进来时,就会看到我坐在门边,你再赶紧告诉我暗语,然后回到马车上。假如我顺利租到衣服,我会立刻坐上另一辆马车跟在你后面。其馀的就顺其自然了。不管怎样,我会负起所有冒险的后果,尼克,我以名誉保证。”

尼克有好几次想打断,但都没办法。比尔说完便在桌上丢了些钱付帐,并且非常慷慨地留下小费,似乎为整晚的谈话付出代价。接着他就离开了。这时,外头停了一辆马车,车夫头戴一顶高帽,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厢前。那车厢就象个灵柩,比尔心里想。

没多久,比尔到达了转角那幢房子。按了电铃之后,他向门房询问时装店老板米齐是否就住在这一幢楼房,心里却又偷偷希望不是。但事实上,米齐就住在这里,在时装店的楼下。

门房对于这个深夜里的访客,似乎没有太大的惊讶,尤其在比尔慷慨地付给他小费之后,他的态度更显温和。他特别说到,在忏悔节这段期间,这么晚跑来租衣服的人还真不少。他点了一根蜡烛,带着比尔走到最下面一层楼,直到比尔拉了门铃才离开。随即,门打开了,那速度快得就象早已等在门后。那是米齐本人。

他长得很高大,没留胡子,头发秃了,身上是一件旧式花纹的家居服,上面还有些流苏装饰,使他看起来很象杂耍的老喜剧演员。比尔向他表明来意,并说钱不是问题,但米齐却断然回绝∶“我只拿我应得的,多的我不拿。”

他带比尔走上螺旋梯,来到了衣物储藏间。这里的味道杂陈,满布丝缎、香水、灰尘、干燥花的气味;在黑暗中,处处依稀可见到红的、银的东西在闪闪发光。走没多久,忽见几道微光从橱柜之间闪进这漆黑、狭长的走道上。

走道左右两旁挂满了各种想象得到的服饰∶一侧放着骑士服、乡绅服、农夫服、狩猎服,以及贤哲、具东方风格、小丑的服饰;另一侧是富贵人家的佣人装、宫廷仕女、农妇、女佣和夜之女王的服装。至于头饰,就正好摆在服装上方。看得比尔觉得自己象是准备接受绞刑的人,正在游街示众。

米齐跟随在他身后问道∶“先生,您有特别喜爱的造型吗?路易十四?法国政务官?还是日耳曼老人?”

“我要修士的装扮,和一个黑面具,就这样。”

就在这时候,走道未端传来玻璃碰撞的声音。比尔惊吓之馀,猛盯着米齐看,仿佛这声音是他立即做出的回应。

但是米齐愣了一下,然后摸到一个开关。突然,远远的走道未端亮了起来∶那儿有张小桌子,上面很明显有几个盘子、玻璃杯和瓶子。两个穿着法官红袍子的人,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左右两侧逃开。在这同时,一个闪闪发光的娇小身影也不见了。

米齐看了,立即大步走去,绕过桌子,掀掉一顶白色假发,那里赫然出现一个迷人的年轻女郎。其实她还是个孩子。她做了一身法国哑剧中女丑角的打扮,腿上套着白丝袜;她迅即离开那里,直奔向站在走道另一端的比尔,他也立即张开手臂任她躲进自己怀里。

米齐这时将假发丢在桌上,两手分别紧抓住那两个法官衣服的衣角,并对比尔大喊∶“先生,快帮我抓住那个孩子!”小女孩紧挨着比尔,象在寻求保护。她的小脸蛋擦着白粉,上面有一些雀斑,胸部散发一股混杂玫瑰和化妆粉的香味;她的眼神则闪动着调皮和欲望的神采。

“两位先生,”米齐叫喊着∶“你们给我待在这里,等一会就把你们交给警察。”

“你有没有搞错?”他们两个一齐叫着,就象是从同一张嘴说出似的∶“是你们家小姐请我们来的耶。”

米齐这时放开他们两个。比尔听到他说∶“你们最好想个好一点的理由。

你们难道不知道她是个疯女人吗?”说完,他使转身对比尔说∶“先生,很抱歉,出了点小状况。”

“噢,没关系。”比尔说。其实他最想做的,就是待在那里,不然就是立刻带着那女孩走,不管去什么地方,也不管结果如何。她抬起头,魅惑地注视着他,那样子仍象个孩子,就象是被他震慑住似的。而在走廊另一头,两个法官正激烈地交谈。米齐转过身,一脸认真地对比尔说∶“先生,你要一件斗蓬、一顶宽边帽,还有一个面具,对吧?”

“不对。”小女孩闪动着眼睛说∶“你应该给他一件毛皮斗蓬,和一件丝质无袖的红色短上衣。”

“你再散乱跑试试看!”米齐对小女孩说完,找到一件修士的斗蓬,那衣服挂在乡绅服和威尼斯参议员服装之间。他说∶“先生,这应该是你的尺寸,还有一顶帽子搭配,现在穿看看!”

这时,两个法官往前走了几步。“米齐,你立刻让我们走。”他们说。比尔很惊讶,他们说“米齐”这名字时,竟是法文发音。

“没问题啊。”米齐不屑一顾地回答∶“不过你们现在给我乖乖侍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时,比尔套上了斗蓬,正将衣服上白绳子的两头打个结。米齐则站在一个窄梯上,取下一个宽边的黑帽子,比尔接过去戴上。可是他穿戴这些东西时,竟有种不得已的感觉,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有必要侍在那小女孩身边,以免她受到任何危险惊吓。

米齐现在拿了面具给他,他也立刻将它戴上。这面具有股让人不舒服的奇怪香味。

“你走在我前面。”米齐对小女孩说,同时坚决将手指向楼梯间。小女孩转过身,往走道远远的另一头走去,并且挥动双手,悲伤地做出告别手势。比尔顺着小女孩的目光看去,已不见先前做法官打扮的两个人,而是两个身材细长、系着白领带、身穿晚礼服的年轻人,不过他们脸上的红色面具还没拿掉。

小女孩轻快地走下螺旋梯,米齐跟随在后,再来就是比尔。到了楼下大厅,米齐打开一道可通到里面房间的门,他对小女孩说∶“小贱人,马上去睡觉!等我处理好楼上那两个家伙,就看我怎么修理你。”

小女孩站在门内,身体显得苍白而薄弱,她悲伤地看了比尔一眼,摇摇头。在比尔右边墙上,有一面大镜子,他从那里面看到一个高大的修士,那是他自己。他感到相当惊奇,这一身打扮竟是那么自然。小女孩不见了,米齐立刻将门锁上,然后打开房子大门,催促比尔离开。

“对不起。”比尔说∶“我要付你多少钱?”

“先生,不急,等你还衣服时再付,我相信你。”

但比尔动也不动。“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对那个可怜的孩子动粗?”

“先生,你在说什么?”

“我听到你先前叫那小女孩疯女人,刚刚又叫她小贱人,这话都已经说得很明了,你不会否认吧?”

“唔,先生,”米齐以一种尖酸的语调说∶“你该不会是被那孩子迷住了吧?”

比尔气得颤抖起来。

“不管如何,”他说∶“这件事需要听专家的意见。我是医生。明天我们再好好谈这件事。”

米齐不屑地笑了一下。当他们两人之间的门关上、立刻上了门栓时,楼梯间突然出现一道灯光。当门房走下来时,比尔已经摘下帽子、面具,并将斗蓬挂在手臂上。

随后,门房为他打开大门,那辆车厢像灵柩的马车正停在对街,车夫挺直腰杆坐着等侯。尼克正准备离开咖啡屋,当他看到比尔竟及时赶到时,似乎不是很高兴。

“你还真的找到衣服了?”

“没错。暗语呢?”

“你还是坚持要去?”

“一定要去。”

“好吧,那么┅┅暗语是‘丹麦’。”

“尼克,你一定是疯了!”

“疯了?什么意思?”

“唤,没事,没事。只是很凑巧,去年夏天我去了一趟丹麦。思,那上车了┅┅不过你得慢慢来,这样我才来得及坐车跟上你。”

尼克点点头,慢慢点一根烟,这时,比尔则快步穿过街道,招了一辆马车,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就象要参加什么有趣的聚会似的。他一见到前面马车出发,便指示车夫跟着走。

车子驶过了阿勒瑟街,穿越一条铁道,往市郊的方向行进。一路上,只有微亮的街灯,没有半个人影走动。比尔想,他的车夫很可能跟丢了。不过不管如何,他还是将头探出窗外,浸淫在外面不太真实的暖空气里。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仍是另外那辆马车,车夫顶着黑色高帽子,气定神闲地坐在前头。比尔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他似乎还嗅得到小女孩胸前的那股味道,玫瑰和化妆粉的香味。刚刚那场经历是不是太神奇了?他问自己。也许我不应该离开,不应该跟着来。真奇怪,我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们此时正在爬坡,经过了几幢很简朴的房子。比尔想起来了,他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几年前他有时会来这里走走∶可以肯定,现在爬坡的地方是格利兹堡。在左边的远方,一层薄雾围绕上空,他看到了城市里上千灯火正闪烁着微光。突然,后面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他探头往后一看,两辆马车正跟随在后,他心里很雀跃如此一来,前面那个车夫更不可能对他起疑了。

接着,车厢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马车转入了路边一条小径。这路两旁尽是矮篱、围墙和屋脊,行进于此,就象走在深谷里一样。比尔这时想到,该是换装的时候,于是他脱下皮外套,拿起斗蓬往身上罩,然后将手臂伸进袖子里,完全就象每天早晨穿上医院的白外套一样。这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补偿。他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过几小时就可以和平日早晨一样,在病床间走动,巡视病人的状况。

马车停下来了。比尔心想,我这一去会不会就出不来了?要立刻调头就走吗?可是上哪儿去?去找小女孩?去布希费德公寓找那个年轻妓女?还是去找玛丽安那个去世的参事的女儿?还是回家?想到这里,他微微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这些地方没一个他想去。或者是,刚刚那条小径让他觉得太迂回难行?不,我不能回头,他心里想,我只能往前走,即使那是一条死路。他一想到那些嬉闹、荒唐的景象,不禁笑了起来,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完全放松。

前方有一道敞开的花园大门。前面那辆马车继续往前走,走进那大门里∶在他看来,或许更象是走进黝暗的地府阴间。比尔清楚看到尼克走下车,他也急忙走下马车,并指示车夫到一个角落等他回来,不过可能会等很久。为了确保车夫能一直在那里等侯,他慷慨地预付一笔钱,并允诺回程时也会给予同样可观的报酬。于是车夫依照他的指示去停车。

就在这时候,比尔瞥见一个头戴面纱的女子走出车厢;他将面具拉低一点,也跟着她走进花园。园中有一条狭长的信道,被屋里的灯光照得通明。这路直抵房子正门。正门此时敞开着,比尔一进去,便置身在一个白色的小玄关里,旋即,他听到簧风琴的乐声。在他左右两侧各站着两名侍者,他们穿了一身黑,脸上都带着灰色面具。

“暗语?”他们一致低声问道。比尔回答∶“丹麦。”其中一名侍者立刻替他脱下皮外套,拿到旁边的房间就不见踪影。另一个侍者则开启一道门,让比尔进去。这房间黑沉沉地,灯光微亮,天花板很高,黑色的丝缎窗帘垂落而下。约莫十六至二十个头戴面具的宾客,都做修士或修女的打扮,在那里走来走去。轻柔的簧风琴乐声,鸣奏着古义大利的圣乐,那声音仿若是从高空飘荡而下。

屋子角落有些人,三个修女和两个修士,他们毫不掩饰地望着他,但又立刻转过头去。比尔这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戴帽子,于是赶紧将他的宽边帽摘下,然后到四处游走、观看。忽然,一个修士碰了他的手臂,跟他点头打招呼,但是不过一秒钟的时间,修士的眼神便直触他掩藏在面具后面的眼睛。这时,一股令人兴奋的奇妙香味直扑而来,仿佛是来自南方的花园。又有人碰他的手臂。这次是个修女。她也和其他人一样,用一条黑色面纱覆盖头、额、颈子,而她的黑色面具底下,有一张鲜红的唇在向他闪动。

我在哪里?比尔想。在疯人堆里?还是在阴谋者的群体里?或是误入了某个宗教团体?尼克也许受人指使,或是拿人钱财,替他们带个外人来取乐?但若是说这是一场准备胡闹的化装舞会,那么以当前的气氛看来,似乎又太冷淡、太呆板,而且相当怪异。此时,在簧风琴鸣奏的古义大利宗教圣乐下,一个女人的歌声响遍了整个房里。每个人仍旧站立着,象是在聆听,但比尔对于这种不可思议、逐渐升高的曲乐,却有点不耐烦。

突然,有个女人在他背后低声说∶“别转头,你还有时间离开。你不是这里的人,如果他们发现你,你就完了。”

比尔吓了一跳。转瞬间,他把这番警告放在心里,但最后,在好奇心、诱惑力以及所有超乎自尊的心理驱使下,他不愿再多作顾虑。他想,现在我既然已走到这地步,就顺其自然,看他们会怎么做。于是他头也不回,便摇摇头回拒了。

接着,那声音又响起∶“那好,对于你的安危,我也无能为力了。”

就在这时候,他转过身,一眼就看出那张掩盖于黑面具下、闪着鲜红光泽的嘴唇,而那双眼睛正直视他眼底。“我要留下来。”他用一种连自己都不了解的坚决语调说着,便转过身去。

歌声在此时唱到最高亢的地方,但接着却出现一种很奇特的声音,那不是从簧风琴发出来的。音乐也不再是宗教乐,而变成一种俗世乐,很象是管风琴弹出的隆隆声响,听了教人感到舒畅。然而,当比尔往四处顾盼时,竟发现所有的修女都不见了,只剩修士留在房里。这时,歌者的声音也有了转变,从有技巧的、逐渐升扬的颤音而呈现出阴郁庄严的调性,转为一种轻快而欢愉的声调。簧风琴被钢琴取代了;指尖在琴键上敲出狂放、自然的调子,比尔一听,就知道是尼克,那是他狂野、令人振奋的弹触方式。

至此,高亢的女声也随之更为高亢、升到了最高点,充满挑逗的尖锐唱声似乎就要掀掉屋顶,冲上九霄云外。两侧的门灯开了,比尔从其中一扇看到了尼克,他正坐在阴暗的角落弹钢琴;而对面房里则点满眩目的灯火,女士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们全都用黑面纱披盖在头、额、颈,脸部刖用黑面具遮掩。

但除此之外,她们的身体一丝不挂。比尔的眼睛饥渴地在她们身上游;从丰满火辣到纤细娇弱的体态,从含苞待放的少女到风韵十足的女人。事实上,这些美丽的裸女个个充满了神秘感;一双双隐藏在面具底下的大眼睛,是如此谜样而难解,对他发出闪闪诱惑,激起他心底一股莫名的冲动,想看透一种不堪负荷的痛苦欲望。他此刻的体认,其他男子显然已经历许多回;然而最初令人摒息的喜悦,此时却化为一声声悲沉的叹息。

突然,有人大声发出叫喊,这群男子旋即象要准备发动攻击似的;他们这时的服装,不再是修士的斗篷,而换上节庆时宫廷朝臣所穿的白的、黄的、蓝的或深红的服装。他们冲出这个沉暗的房间,直往那群女人跑去;在对面等侯他们的,则是一连串疯狂、几近邪恶的笑声。

现在只剩比尔还穿着修士服,他有点担忧,立即逃向一个隐密的角落。一到那里,他才发现尼克就在旁边,但是却背对着他。比尔看到尼克的眼睛已被蒙住,不过他也注意到,即使被布蒙住,尼克仍能盯着面前的大镜子。镜子里,那些穿着俗丽的朝臣正和裸女相拥起舞。

忽然,一个女子走到比尔身边低语由于没有人出声说出半个字,他们的声音似乎也成了秘密。女子说∶“怎么只有一个人?你不一起跳舞?”

比尔发现,另一角落有两个贵族男子正用锐利的目光注视他,所以他怀疑,站在他身旁这个纤细、具阳刚味的女子是被派来试探他、诱惑他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伸手准备将她拉向自己。

但在这时候,一个女人马上放开她的舞伴,往比尔走过来。他一眼就认出,她是先前曾警告他的那个女人,不过她却装作第一次见到他,过来对他耳语。即使另一角落的人可以清楚听见她说什么,她还是故意压低声音说∶“你终究还是回来了?”接着又快活地笑说∶“没有用,你已经被认出来了。”然后转身对那阳刚味的女人说∶“他先借我两分钟,等一下他就是你的了,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一直拥有他到早晨。”

说完,她的口气变得更柔和,好象很得意∶“是他,还会是他。”那女人很惊喜地回应∶“真的?”接着就悄悄走到另一角落的贵族男子那里。

“别问,也别惊讶。”她还是站在比尔身后。“我已经尽力误导她,但是现在可以告诉你,那撑不了多久。还有时间,赶快逃。多拖一分钟只会对你更不利。我确定,他们不会跟踪你,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拥有平静、永久心灵平和的最后机会,快走!”

“我会再看到你吗?”

“不可能。”

“那么,我要留下来。”

她赤裸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几乎教他失去理智。

“没有什么可以危及我的生命,”他说∶“但在此刻,你值得我这么做。

”他抓住她的手,想将她拉向自己。

又一次,她似乎已陷入绝望地低声说∶“走!”

他笑了起来,然后听到自己在说话,就象一个人在梦中听见自己说话一样。“我完全清楚我在哪里。你是不存在的,包括你的一切都不存在,你只是用外表来激起别人的情欲。你是故意来整我,好让我彻彻底底地疯掉。”

“快来不及了,走!”

但他拒绝听她说。“这里难道没有什么房间可以让那些情投意合的人独处?这里的人要跟舞伴告别,也都是很有礼貌地吻着对方的手吗?看起来不象。

接着他指出镜子里一个照得通亮的房间∶随着钢琴狂乱的曲调,一对对男女在那里起舞;闪闪发光的白淅胴体,紧贴着蓝的、红的、黄的丝绸华服。他敢说,此时没有人会注意他和他身旁这个女子,他们俩正独处在中间的房间,这里面几乎是一片漆黑。

“你在作梦。”她低声说∶“这里没有你想象的那种房间。你没时间了,逃吧!”

“跟我走。”

她拼命摇头,象是很绝望似的。

他又笑了,这笑声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你别当真,来这里的男女难道只为引起对方情欲,然后弃对方不顾?如果你真愿意,谁能禁止你跟我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压得更低。

“哦,现在我懂了。”他说∶“对于那些未受邀请就偷溜进来的人,你可就是用这法子处罚他?你一定很难想象,这有多么残忍。别再折磨我了。发发慈悲吧。罪过就让我承担,只要别逼我丢下你一个人走!”

“你疯了。我说什么都不能跟你走,也不能跟任何人走。谁想跟我在一起,就会丧失生命和灵魂。”

比尔是兴奋过度了。不只因为这女子的存在,以及她散发香味的胴体和火红的嘴唇,还有这房间里的气氛,以及围绕他四周的那股神秘挑逗的香气;他突然变得很饥渴且兴奋,是因为今晚到现在为止,什么事也没发生;也因为他的大胆,还有他意识到自己焕然一新的面貌。他伸出手,触摸那块罩在她头上的面纱,有意将它掀开。

她立刻抓住他的手。“一天晚上,有人跟我们其中一人跳舞时,想趁机掀开那女人的面纱,结果被砸烂面具、毒打一顿赶出去。”

“那那女的呢?”

“你可能在报纸上看过,就一个星期前的新闻∶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子,在结婚前服毒自尽。”

他还记得那个新闻,便问她∶“那女子是不是贵族出身,而且已经和义大利王储订婚?”

她点点头。

突然,一个做朝臣打扮的男子就站在他们旁边,他是其中最绚丽亮眼的,也是唯一穿白衣服的;这男子唐突但不失礼的举动,仿若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他是来邀请和比尔谈话的这名女子共舞。比尔隐约感觉到她犹豫了片刻,但这男子却已经伸手搂住她,两个人便跳着华尔滋,滑向其他男女聚集、灯火通明的那间房间。

比尔发现,现在就只剩他一人,这突如其来被抛弃的感觉,让他仿若笼罩在寒霜底下。他往四处顾盼,似乎没有人会在此时对他有些许的注意。也许他仍有最后一线生机逃走不被惩罚。然而除了令他迷惑的那些因素外,他心里还有些什么不自觉的想法?难道是不想这么不光采而有点可笑的退离?或因为得不到那个神秘女人的身体而感到痛苦?她的香味仍旧包围着他。还是,他现在所见的任何事,都是在考验他的勇气,而那个迷人的女人则是对他的奖赏?

他不十分懂自己。总之,他很清楚自己不再为担忧所苦,因为无论有多危险,他都要支持到最后一刻;无论他做什么决定,也不可能会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他很可能置身于疯人堆里,甚至可能和一群放荡的人在一起,但可以肯定,这些人不是罪犯或强盗。这念头让他想到,他应该走过去加入他们,而且既知自己是个潜入者,就须拿出骑士精袖任他们处置。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他一定要搞清楚这一切,才算光荣结束这一夜。

然而就在这时候,有人走到他身边低声说∶“暗语!”这个穿着黑色朝臣服饰的人,突然又捱近一点,由于比尔并未马上回答,所以他又问了一次。最后,比尔回答他∶“丹麦。”

“相当正确,先生。不过那是在入口的暗语。是不是可以请你告诉我进到这屋子的暗语?”

比尔不吭一声。

“请你告诉我们,进到这屋子的暗语?”这声音听来就象一把刀。比尔耸耸肩。

这时候,另一个男的走过来抓住他的手;钢琴声在此时静止了,舞者的动作也停了,另外两个朝臣一个穿黄的、一个穿蓝的,也走上前来。“先生,暗语。”他们立刻齐声说道。

“我忘了。”比尔傻笑着回答,他完全放弃了。

“很不幸。”穿黄衣的男子说∶“在这里不管你是忘了暗语也好,或是根本就不知道,都没什么差别。”

又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走进来,两侧的门随即关上。比尔站在那里,只有他一个穿修士服,被一些穿着华丽的宫廷臣子包围住。

“拿掉你的面具!”有几个人立即喊道。比尔把手举到前面,做出保护面具的动作。要他在这群戴面具的人面前拿掉面具,对他来说,简直比在这群穿戴整齐的人面前脱光衣服更难受一千倍。于是他用坚定的口吻说∶“假如你们之中任何一位先生,认为我的出现会玷污他的名声,那么,我相当愿意支付令他满意的赔偿费。但若是要我拿掉面具,也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各位先生,那就是你们也要有一个人摘掉面具。”

“这不是赔偿的问题。”穿红衣的男子回答,他之前都没开口。“而是要赎罪。”

“拿掉面具!”有人大声喊着。那蛮横的声音让比尔想到官员专横命令的语气。“你应该知道,如果你不拿掉面具,会有什么下场。”

“我不会拿掉。”比尔更坚决地说。“谁敢动手,我就让他好看。”

忽然,一只手抓向他的脸,象是要攫走他的面具。就在这当头,一扇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比尔不用多想便知她是谁。那女子做修女的装扮,就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在她身后,是那间灯火通明的房间,但他还看到其他赤身戴着面具的人,她们挤成一堆,静默无声,象是受到相当大的惊吓。那道门立刻又关上了。

“放了他。”那女人说。“我愿意为他赎罪。”

有那么一会儿,所有人都不发一语,仿佛真有什么骇人的事情要发生。接着,穿黑衣的朝臣开口了。他就是第一个问比尔暗语的那个人。他转身对那女人说∶“你知道你将会担负什么样的后果?”

“是的,我知道。”

整个房间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你走吧。”不久,那男子对比尔说。“立刻离开这个房子。如果你胆敢泄露这里的一切,就会招致严重后果。”

比尔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那这个女人,要如何为我赎罪?”他问。

没人回答他。只有几个人指向那道门,示意他得马上离开。

比尔摇摇头。“我可以随你们处置,但我绝不让另一个人为我受苦。”

“你改变不了这女人的命运。”穿黑衣的男人说,他的口气现在变得很温和。“在这里,既已许下承诺就不能反悔。”

那女子慢慢点头,似乎心意已决。“走!”她对比尔说。

“不。”他提高声音说。“假如我必须丢下你离开,生命对我来说就再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想知道你来自何处,或者你是什么样的人。各位男士,这么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这场狂欢节闹剧是否也该结束了?无论如何也真的该收场了吧?先生,不管你们是谁,你们都带领了我跳脱原有的生命。然而我并未参与任何角色,如果我是被强迫到这里来做这些事,我现在将会罢手。

我想,我已发现一个人的命运和这样的伪装没什么关系,所以我要告诉你们我的名字,我要拿掉面具,自行承担所有后果。”

“小心!”那女子大喊∶“你只会毁了自己,救不了我!快走!”然后她转向其他人说∶“我就在这里,任你们所有人处置!”

她的黑衣服,这时似乎被一股魔力脱了下来,她光着一身白皮肤站在那里,更显得光采耀眼;而覆盖在她额上、头上、颈上的面纱,就在一连串完美的连贯动作下卸除了。面纱飘落在地,她的黑发也象瀑布一样随之垂泻,落在她的肩、她的胸、以至于她的臀。但是,还来不及瞥见她的脸,比尔就被那些无以抵抗的强壮手臂架住拖开,直推往门的方向;转瞬间,他发现自己到了玄关,门在他后面关上,一个戴面具的侍者拿来他的皮外套为他穿上。接着,前门打开了。他感觉象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出去,在此同时,光线也在他背后泄出,他发现自己又回到小径上。

他转过身,那房子仍静静地躺在那里,紧闭的窗子不让屋里任何光线逃出。他当下的念头是∶我所能做的,就是仔细记住这里的一切。如果还能再找到这房子,所有疑问就能得到答案。

黑夜这时展开大网包围着他。然而才走没几步,他使看到一颗微暗的红点,正在他让马车等侯的地方闪闪发光;直到他快走到小径尽头时,那辆马车的图像才清楚显现,还是在他当初指定的地方。马车夫为他打开车门。

“车子幸好还在。”比尔说。马车夫不耐烦地摇摇头。“假如车子走了,我就必须自己走路回城里。”

马车夫做了一个姿势回应,那动作不很卑屈躬敬,显然是快按捺不住。他的脸长长拉下,使得头上的高帽子看起来更是高得夸张。一阵轻风徐徐吹过,隐现的云朵也随之飘过天际,比尔无法欺骗自已,所有的奇遇就要在此远离,他别无选择,只好坐上马车,马车随即起程。

比尔心中产生了一股意念∶无论冒再大危险,只要逮到机会,他一定把这件事查个彻底。他很明白,如果找不到那个神秘女子,他的存在便不具任何意义。此时,她正为他的自由付出代价,那会是什么下场,其实很容易猜想。但是,为了他而牺牲自己,动机又是什么?难道只是牺牲?象她这样为别人受苦的女人,现在会以什么心情面对?是打算屈服,做彻底的牺牲?如果她也是聚会里的一份子,那么今天这情形不可能是第一次,她也必然很清楚他们的仪式;无论她是跟一个或所有男子屈服,那她会发生什么事?有可能她只是一个低贱的荡妇?其他那些女人也是?不用怀疑,她们都是。即使她们走出那地方,过的都是所谓中产阶级的生活,但她们仍旧是荡妇。他刚刚经历的一切,该不会是他们醉心的一种邪恶玩笑吧?那他难道只是一个牺牲品?

这个被期待、经过设计的玩笑,甚至可能具有一定的过程,以防止任何外人潜入?他还想到那女子一开始曾警告过他,但现在却要为他赎罪;想到她那时的声音、举止、还有高雅的体态,都不可能是伪装的。或是他突然出现,对她造成一股不可言喻的影响?想到这晚经历的一切,他发现要自己相信这段奇遇根本不可能,而在当时,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的虚假造作。他想,是否只有在某些时候或夜晚,那些男子才会散发某种难以抵抗的神奇魔力,而在平时正常状况下,他们并不具有任何特殊能力足以控制异性?

马车仍在爬坡,但即使以正常速度计算,现在也早已经驶进主要干道上。

是他们准备对他采取什么行动吗?他又在哪里搭上这辆车?这该不会是这场闹剧的续曲?这又会是怎样的续曲?会有一个发人深省的结局吗?也许到某个地方会来个快乐的团圆也说不定?或者是,耍光荣进入这个秘密杜团,就必须忍受、接纳这样的惩罚,才能无所阻碍地拥有迷人的裸女?车厢的窗子全关上了,比尔想往外看,可是窗子却不是透明的。于是他打算开启其中一扇,但是又打不开,而他和车夫之间的分隔玻璃也不是透明的,似乎还紧紧封住。他敲着那片玻璃,叫着、喊着,但车夫只管往前行进。

接下来,他先试试左侧门把,再试右侧门把,但门把就是无法板动;他又更使力地大声喊叫,但叫声却被辘辘车声和风的呼啸声淹没了。忽然,车子开始摇晃起来,这时正处于下坡路段,车子行进的速度更快;比尔感到既焦急又恐惧,赶忙捣碎一侧窗户玻璃。这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两侧车门象是有动力装置似地立即开启,这对比尔无异是个讽刺,让他选择该由左边下车,还是从右边。他急忙跳出马车后,车门“砰”的一声就关上了,而车夫对比尔看也不看一眼,便驾着马车没入夜里的 野中。

天空布满了乌云,一朵朵云伴随着啸啸风声飞驶而过。比尔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雪地之中,雪闪烁着微微光芒反照在他全身。他穿着修士服,外面罩着皮大衣,头上顶着宽边帽,这奇怪的打扮让他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大马路就在不远处。一列明灭不定的街灯隐向进城的方向。然而,为了尽快见到人群,比尔却直往前方走去;他抄了一条捷径,穿越一段相当徒峭、覆盖白雪的下坡路,最后终于带着一双湿透的脚,抵达一条窄而微暗的街道。

走没多久,他穿过一条夹在两道高栅栏之间的走道,栅栏正被风吹得嘎嘎作响;紧接着绕过一个转角,便是一条较宽的街道。这街上多为一些简朴的小房子,房子之间都留有空地。教堂钟敲了三响。一个穿短外套的人正朝比尔走来。这个人两手插进裤袋,耸起双肩夹着头,帽子则压得低低的。比尔见到,精神立即为之一振,准备迎接对方的攻击。但让他很讶异,那人几乎还没接近,就转向跑走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真奇怪,比尔问自己。随后他才想起来,一定是因为他的外表看来实在令人害怕。于是他摘下宽边帽,将它扣在皮外套上。然而在帽子下方,却是里面那件修士服的下摆,在他脚踝边摆荡不定。他接着又转了个弯。当他走进郊区一条主要街道时,一个穿着农服的男人向他走近,跟他打招呼,样子就象遇到神职人员似的。

一盏街灯的亮光照过街道指示牌,落在转角这幢房子。里伯哈尔公寓。所以,这里离他一小时前离开的房子不远。转瞬间,他起了一个念头,想要再回到那房子附近观看事情发展;但旋即,他一想到自己很可能陷于极度危机,且没人会来解救时,便又放弃了念头。

他接着拟想,在那宅院里此时可能进展的事情,不由得感到一阵厌恶、绝望、羞耻和恐惧。这思绪是如此难以承受,使得比尔相当懊恼,没被刚刚那个人攻击,或现在身上插着一把刀,横倒在后街围墙边,至少要发生这类事情,才能增添些许意义。还是就这样回家吧但在此时要他这么做,似乎太可笑了。而且到当前为止,他还没有任何损失。明天又是另一天。他誓言,如果不再遇到那个美丽的女人,他是不会就此罢手;她那令人眩惑的裸体,如此教他着迷。

只有在这时候,他想到了艾莉丝,他仍然觉得自己似乎也必须去赢得她的心,而且当他和今晚遇到的那些女人裸体的女人、小女孩、玛丽安或年轻妓女在后街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她似乎就再也不会、也不应该属于他了。

而那个碰撞他、逼他想动刀甚至动枪的无礼学生,难道他不也想打探他的下落?但别人的生命对他有何意义?那他自己的呢?难道一个人只有在卸除责任或豁出去时才会想冒险?从不因为一时兴起,不因情绪激动或只是想试验命运而冒险?

他心里又再次产生一个想法∶或许他已泄上某种绝症的病原。这念头可不荒诞;若说患白喉的孩子往他脸上咳杖,致使他即将丧命,也是不无可能。也许他已经生病了。他没发烧吗?这时候他不是应该躺在家里床上?而他认为他所经历的那些事,不会只是他神志错乱吧?

比尔使力地张大眼睛,摸摸脸颊和额头,再按按 搏。很正常。一切没问题。他十分清醒。

他继续走在往城里的路上。几辆商店的载货马车在他身边来来往往,不时,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们走过;对那些人来说,这一天已经开始了。一间咖啡屋的窗边桌上摆了一盏油灯,灯影摇曳不定,一个围着领巾的胖男人正趴在那桌上睡觉。街上的房子仍旧陷于漆黑,只有几扇窗子透出亮光。

比尔意识到,人们正逐渐醒来了,他想象他们躺在床上伸展四肢,准备面临酸苦、悲惨的一天。而他也要面临新的一天,但不会是悲苦、无趣的一天。

他忽然感到心跳莫名加快起来;当他一想到再过几小时,就要穿上白外套穿梭在病床间,便觉得心情爽朗多了。他转了个弯,看到一辆小马车停在那里,车夫正坐着睡着了。比尔唤醒车夫,告诉他目的地,便坐上了马车。

第五章

他爬上公寓的楼梯回家时,已经是清晨四点了。他先走进诊疗室,小心翼翼地将面具和修士服锁进壁橱,并把鞋子和衣服都脱掉后才走进卧房,以免吵醒艾莉丝。他轻轻扭亮他那侧的床头灯。艾莉丝沉静地睡着,双臂枕在脑后,她的嘴唇半张,在阴暗中,显露出一点点苦恼的曲线∶这是一张比尔过去所不认识的脸。她的眉头微皱,仿佛遭人骚扰似的,身体也扭曲得奇形怪状;比尔伸手想抚平她的皱眉,然而她却在睡梦中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地让比尔吓了一大跳,使他不由自主惊呼她的名字。

而艾莉丝笑得更响、更怪了,似乎在回应比尔的呼唤,教人听了更加毛骨悚然。比尔又提高音量叫一声她的名字。此时,她的眼睛才缓慢迷蒙地睁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象认不出来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艾莉丝!”他又叫了第三次,而她才好像恢复了知觉,眼神中露出厌恶、害怕和恐惧的神情。她举起双手,摆出没法子和一点点绝望的手势,呆望着他微张的嘴巴。

“怎么了?”比尔摒住气息问,她仍以恐惧的眼神看着他,比尔便又温柔地说∶“艾莉丝,是我。”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微笑,把原本举起的双手放回棉被上,然后以一种疏远的声音询问∶“天亮了吗?”

“快了,”比尔回答。“已过四点钟了,我刚回来。”她没有回答,于是他便继续说下去。“参事先生死了,在我赶到之前他就死了,因此┅┅我当然不能马上抛下他的亲人离开那里。”

她点点头,但仍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没听见或不明白他在讲什么。他不由自主地觉得他虽然马上就意识到不可能,但仍不免这么想她一定知道他整个晚上做了什么事。他俯下身子,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她微微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

她缓缓摇摇头。而他则抚摸着她的头发。“艾莉丝,你到底怎么了?”

“我作了个梦。”她 淡地说。

“梦见什么?”他温柔地问。

“噢,梦见了好多东西,没办法全记起来。”

“也许你能想起来。”

“那个梦太混乱了,而且我觉得好累。不过,你一定也累了吧?”

“一点也不,艾莉丝,现在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这么早回来”

他顿了一下,“别讲这些,你确定你不想谈谈你刚才梦到什么?”他笑了一下,脸色有点窘。

“你应该躺着休息一下,”她回答道。比尔犹豫了一下,然后依她所说的,在她身旁躺下。他不想触碰到她的身体。他们之间就好象隔着一把剑,他心想,同时回忆起上次和现在相似的状况下,他半开玩笑说出的话语。

他们同时陷入沉默,眼睛睁开着,脑海里各自想着别的事情。一会儿之后,比尔把头枕在手臂上,看了她几眼,除了她的脸庞,他似乎还想看穿她心里的思绪。

“你的梦!”他突然又再度说出这句话∶而这一切好象是她在等待他主动开口要求一样。她把手伸向他,而他习惯性地接了过来,玩弄她纤细的手指,不温柔,而有点心烦气躁。于是,她开口说了∶“你还记得我们订婚那年,我和我父母在窝色夕湖住的那间小别墅吗?”

他点点头。

“那好,我的梦就是从那里开始的,我走进那个房间我不知道之前我去了那里就象演员走上舞台一样。我只知道我的父母都去旅行了,把我一个留在这个地方。奇怪的是,在梦中,第二天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然而,新娘礼服却还没有送来。也许是我自己搞错。我打开衣橱想一探究竟,但是应该吊着新娘礼服的那个位置,却挂着另一件衣服∶一件金碧辉煌的东方戏服。难道我要穿这件衣服去结婚吗?我很怀疑。然后,衣柜就突然关上成消失了,我记不太清楚。整个房间亮了起来,但窗外仍是一片漆黑┅┅突然间,你出现了,就站在那里;你搭着一条由奴隶桨的船来了,尽管外面一片漆黑,我却能看见他们消失在黑暗中。你穿着黄金丝绸编制的衣服,腰间还挂着一把有银色流苏的剑。你带着我由窗户飞出,而此时我也穿上了极华丽的礼服,象个公主一样,我们一起站在黎明的天空下,脚下是一片迷蒙的白雾。”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我们所熟悉的∶眼前是一片湖光山色,我能看见那间乡间别墅此时已象个玩具盒子。然而,我们两人,在空中盘旋翱翔,在那片雾上飞行,而我那时心想∶这就是我们的蜜月之旅了。很快的,我们不再飞了,而变成走在森林里的小径上,走在那条通往伊莉莎白了望台的小径上,而后,我们又突然发现已身处在山中一块开垦地上,三边都是树木,背后则是险峭的岩壁。在我们的头顶上,是一片灿烂的星空,如此高远,如此深蓝,比真实世界的天空更加美丽,天空形成了我们新房的天花板。而你,可爱又温柔地挽着我的手臂。”

“希望你现在还象那时一样爱我。”比尔苦笑着说。

“我想,我比那时更爱你,”艾莉丝严肃地说∶“而且,还会继续增加除了我们亲密的拥抱外,我们的爱还带有一点忧伤,就好象有什么不祥的事将要发生。突然,天亮了。草原泛着闪耀的光彩和欢愉的颜色,周遭的森林呈现一幅优美的景致,阳光就从岩石上方照射过来。在这个时候,我们都认为这是重新加入日常社会的世界的最佳时机。但是,此时某件恐怖的事发生了。我们的衣服不见了。我怕得要死,觉得羞愧无比,而在此同时,我却气你气得要命,好象你必须为这个不幸负责然而,这股害怕、羞耻和愤怒的情绪越来越强烈,远超过我醒着时所经历过的。然而,你好象知道自己的罪过,便飞下山,想要找衣服来给我们穿上。当你在我眼前消失时,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我不会为你感到难过,也不担心你的安危,只是很高兴能一个人独处,我快乐地走过草地,唱着歌,我唱的这首曲子是我们在化装舞会上听来的舞曲。我的声音变得绝佳无比,使我产生一个想法∶希望远方城里的人,也能听见我曼妙的歌声。我看不见那座城市,但是我却能知道它是什么模样。它座落在我脚下遥远的地方,四周绕有高墙,是一座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梦幻之城。城市的建筑不是东方式的,也不是中世纪建筑,而是一座相当古老的┅┅总而言之,这是一座早已永远消失的城市。但是,突然间,我在阳光下的草地上躺平了我的面容比在真实世界中要美丽得多。”

“就在这时候,一位绅士从森林中走来,一个年轻人,穿着一点点流行的西装,他看着我现在我明白了,他很象我昨天告诉你的丹麦人。他继续走过来,在经过我身旁时,很有礼貌地对我打声招呼,但并没有对我做出太特别的注意,便迳自往岩壁那里走去,然后开始仔细端详,好象在想要如何攀登上去一样。”

“然而,在此同时,我却能看到你。你正在那座失落的城市中,从这间房子飞到那间,在树叶密布的拱廊间一间又一间店铺地飞着,然后又穿过一座土耳其式的市场,你汲汲寻找,想要为我买来最华丽的东西∶衣服、内衣、鞋子、珠宝你把这些东西全放进你那个黄色的皮箱里,这个箱子似乎什么都能装得下。在这段时间,你就在混杂的人群中买东西,置身在那群我虽然看不见,却听得到他们吆喝声的人群之中。而此时,那个人又出现了,那个刚才走过去端详岩壁的丹麦人。再一次,他又从森林中走出来,而在那时我仿佛知道他就是刚才那个人。尽管他的样子和刚才有点不同,但我很清楚肯定他就是先前那个人。他和刚才一样,又走到岩壁前,消失不见,然后又从森林中出现,又消失不见,然后又从森林出现;这种情形也许重复了两次,也许是三次或上百次。”

“这反复出现的总是同一个人,尽管每次看起来都会有一点不一样,而他总会在经过我身边时和我打招呼,最后,他终于在我前面不远处停下,仔细地打量着我。我妩媚地笑着,这辈子我从未如此妩媚地笑过,然而,当他张臂迎向我时,我虽然想飞逃而去,但是却失败了┅┅于是他和我一起躺在草地上。

她停下来。比尔的喉咙有点干,在黑暗的房间中,他注意到艾莉丝正用手着脸。

“好奇怪的梦,”他说∶“就这样了吗?”然而,她却还没说完∶“这┅┅梦还没结束呢。”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开始说下去∶“这些事几乎难以用言语描述。这对我而言,在梦里我好象过了无数个白天和晚上,在梦里时间和空间都不复存在,那块被森林和岩石环绕的详和开垦地,也已经变成一块广大的开满花的平原,一望无际,一直延伸至地平线。从消除孤单而和那个男人在草地上开始,似乎已过了很久的时间这种短暂的想法多奇怪!不过,在我们身旁又出现三对、十对、或上千对情侣,我不敢说我能看见他们,也不敢说我把自己只给了那个男人还是也给了大家。不过,正如同先前梦里我体会到现实生活所不曾出现的强烈恐惧和羞耻感一样,在这个时候,我在梦里同样感受到现实生活所不曾体验过的巨大自由、纵情和十足的幸 感。”

“然而,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却无法不想到你。是的,我能看见你被人捉住了,我想大概是被士兵捉去了,虽然士兵中也有神父混在其中,而我却知道你一定会被捉去处死。我知道此点,却不感到伤心,也不害怕,只觉得全然地疏离。他们把你带到一座城堡的中庭,你站在那儿,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全身赤裸。我能清楚地看到你,就好象我人也在那里,而你同样也能看见我躺在那个男人的臂弯中,也能看见草地上躺在我四周的所有赤身裸体的情侣们,在这些人之中,我和那个男人的相拥仅属于一小部分。”

“当你站在城堡的中庭里,一位戴着王冠、身穿紫袍的年轻女子正站在城堡高处的拱窗后,隔着红色的窗帘往下看。她是这个地方的女王。她严肃地往下看着你,眼神带着疑问。你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其他人则远离你、靠着墙站,而我可以听见人们喃喃耳语,说着一些不祥、怀恨的话语。这时女王倾身靠着栏杆,所有人都安静了。女王做了一个手势,要你上去到她那里,我知道她决定赦免你。但你没注意到,也或许是你不想注意。忽然间,你的手虽仍反绑着,但身上却罩了一件黑色斗蓬,你和她面对面站着,不是在她房里,而是在半空中盘旋。她手上握着一张羊皮纸,是你的死刑书,上面写着你的罪行和你被处死刑的原因。”

“她问你我听不到她说的,但我还是知道她说什么你是否愿意当她的情夫,如果愿意,你的死刑将获赦免。你摇摇头表示拒绝。我不感到惊讶,因为一切都已约定好了,而且唯一可能的结果就是∶无论身处任何危险,你会永远对我忠诚。这时,女王耸耸肩,往空中挥了挥手,于是我发现你忽然置身于地窖里,遭受责骂鞭打。但我无法看清楚是哪些人鞭打你。你身上血流如注,我看到这景象并不惊讶,而是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恐惧。接着,女王走向你。她的头发散开,象瀑布一样垂落在她赤裸的身子上,她两手捧着皇冠,将它交给你。而我知道,她就是那天早上你在沐浴小屋看到的那个女子在丹麦海边的那次。她不说一字,而是无言暗示它的出现,甚至静静地向你示意,问你是否愿意当她的丈夫,成为这地方的国王。”

“当你再次拒绝时,她旋即消失无踪,但我可以看到,那些人马上为你立起一个十字架;不是在中庭下面,而是在那片开满花朵的草原上。在那儿,我正坐靠在爱人的臂弯里,四周还有其他的情侣。我可以看到你独自徘徊,漫不经心地穿越在老街道中,但我知道,你的路已决定了,没有任何挣脱的可能。

后来你走到一个森林步道。我满心期盼地等着你,但对你没有任何同情。你全身遍布着鞭痕,但血不再流了。当你越爬越高,步道就变得越来越宽,而森林的两侧也逐渐消减,直到你站在平原边缘时,离我仍有一段难以估计的距离。

但你却跟我打招呼,眼神中带着笑意,仿佛向我表示你已经实现我的心愿,带来我所需要的一切∶衣服、鞋子、珠宝。但我发觉,你的举止是如此滑稽、迟钝,很想当着你的面嘲笑你一番。这原因无关乎你对我的忠诚,而是你拒绝了女王,甘受刑求,而现在却经历过一次可怕的死亡,步履蹒跚地来到这里。”

“我跑向你,你也加快步伐地奔向我┅┅我开始浮起来了,飘浮到空中,而你也一样;但突然间,我们就找不到对方了,但我知道我们只是彼此擦身而过。当他们将你钉在十字架时,我要你至少听听我的笑声┅┅于是我笑了起来,尽可能地放声大笑┅┅就是在这笑声中,我醒来了。”

她静下来了,仍完全陷于梦境中。他也是不动一下,不说一字。在这之前,任何事情都让人觉得平淡、虚伪、怯懦。但经她说出这个梦之后,比尔发现,他的奇遇竟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可笑而微不足道,他发誓要追究到底,证实那些人是否对她做出不当的行为。而在这个梦里,这女人甚至暴露了她真实的想法及本质不忠、冷酷、叛逆;在这同时,他发觉自己对她的恨已远超过爱了。

此刻,他发现自己仍握着她的手。尽管已决心恨这个女人,但在触碰这熟悉的细长手指时,他仍感到一股尚未退却的爱意,只是夹带了更多的痛苦。于是不由自主地实际上是违背原意地,他将自己的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然后移开┅┅

艾莉丝仍未睁开眼睛。比尔想,他可以看她的嘴、她的额、她的所有表情快乐地微笑,美好的、或是无知的表情。他感觉到一股连自己都不理解的冲动,于是俯下身,亲吻她苍白的前额。但他随即又抽身,因为他察觉到这完全出自于疲倦,而原因相当容易理解∶在刚经历几个小时刺激的事情之后,会有多情而温柔的表现,是很自然的。

然而,他仍摆脱不掉那些经历的影响。不管未来几个小时他会做什么决定,但此刻他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逃避,至少一下子,也许睡个觉就能忘却了。

在他母亲去世的第二天晚上,他就曾经没作梦地熟睡,但今晚,他很可能没办法。于是他伸展四肢,躺在艾莉丝身边。这时她看起来似乎已经入睡了。在我们之间好象隔着一把剑,他再次想到。然后又想∶我们肩并肩地躺在这里,就象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在女仆轻缓的敲门声中醒来。他很快看了艾莉丝一眼。有时但不是经常,这敲门声也会将她唤醒,而今天,她仍静静地睡着。所有的一切也都静静的。比尔匆忙做好准备,想在出门前再看女儿一眼。她平静地躺在白色床上,就象一般孩子一样,双手握成小拳头。他亲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又踮着脚走回卧房门口,艾莉丝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他走出家门,公事包里装着修士服和宽边帽。他已经安排好这一天的行程,首先是去探望一个律师,他住得很近,最近生了一场重病。比尔彻底为他做了检查后,发现他的状况有点改善,于是很高兴地向他传达这个讯息,并指示他如何用药及叮咛一些注意事项。

接着,他直接走到前一晚尼克演奏钢琴的地下室。那间店还没开始营业,但在一楼的咖啡屋,有个小姐碰巧知道尼克投宿的小旅馆就位在勒波史塔德。

十五分钟后,比尔到达这个地方。

这间附设餐厅的小旅馆看起来很航脏,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混合了霉味、劣等奶油、咖啡的味道。站在柜台里的是个长相邪恶的人,他一双红眼睛透着锐气,看得出很习惯面对警方的盘问。不过他倒是十分乐意提供讯息给比尔,他说∶“尼克先生在早上五点被两个男的带走。这两个人也许怕破人认出,都故意用领巾遮住脸。尼克先生上楼回房时,他们替他结清这一个月的住宿费;但是过了半小时,还不见尼克先生出现,于是其中一个男的亲自上去带他下来,他们随即搭车前往北区车站。尼克先生下楼时显得相当焦虑,他一直想要留话给我们,可是却立即被那两个男的阻挡。他们还说,尼克先生的任何信都要经过授权才能寄出。”

比尔告辞后,在走出大门时,庆幸自己带着公事包,因为这样就不会被当成投宿客,而被看作地方官员。在这里已问不出尼克的其他消息,显然他们都非常小心,刻意湮灭所有相关的线索。

随后他转往时装店老板的家。米齐亲自开门。“我来还衣服。”比尔说。

“租金看你怎么算。”米齐开了一个适中的价格,收下钱,登记在一个大帐本里。然后他从书桌上抬起头,神情有点困惑,因为比尔没有意思离开。

“我来这里,同时想跟你谈谈你的女儿。”比尔的语调就象进行控诉的律师一样。

米齐的鼻孔微微动了一下,很难看出是因为不安、被激怒、或在嘲弄比尔。

“什么意思,先生。”他问。从这语调也很难分辨他的情绪。

“昨天是你说的,”比尔说。他的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你女儿的精神不太正常。昨天那情况其实已明显印证了。而我刚好碰上至少是亲眼目睹这奇怪的场面。米齐先生,我想劝你,赶快给她找个医生。”

米齐转着手中这只长而不自然的羽毛笔,一边无礼地打量比尔。

“看你这么热心,该不会是想亲自治疗她?”

“对不起。”比尔很快地回答,但声音有点沙哑。“我可没这么说。”

这时候,通往里面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男子身穿晚礼服、披着一件外套走出来。比尔立刻认出,那不是别人,正是前一晚做法官打扮的其中一个男子。毫无疑问,他是从小女孩的房里走出来。当他看到比尔时,似乎很困窘,但随即掩藏起这份情绪,向米齐迅速挥手打招呼,然后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一根烟,便走出这个屋子。

“我懂了。”比尔像尝到苦味似的,轻蔑地冷笑说道。

“什么意思,先生?”米齐很平静地间。

“所以,米齐先生,”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法官刚走出去的那道门。“你不准备报警了。”

“医生,我们的认知似乎差距满大的。”米齐冷冷说着,就象观众看完表演一样站了起来。当比尔转身要走时,他急忙为他开门,面无表情地说∶“先生,假如你以后还需要任何东西┅┅不一定非得是修士服,都可以来找我。”

比尔“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感觉到内心似有一股无法抑止的怒气。他急忙走下楼,发现还不急着赶到医院,于是打电话回家,询问是否有病患找他,邮差是否来过,家里是否有其他事。女仆几乎还来不及回答完,电话就被艾莉丝接过去。她很自然地问候他,重复叙说女仆刚说过的话,并且说她刚起床,待会儿就要和孩子一起吃早餐。

“代我亲她一下。”比尔说。“好好享用早餐吧。”

她的声音让他很安心,就因为这个理由,没多久他便挂上电话。他不想问艾莉丝早上有什么计划,但是这关他什么事?总而言之,在心里他已经和她断绝关系,然而在表面,关系还是要继续。一名金发护士帮他脱下外套,拿来他的白色外套;她一边做这些事,一边对他微笑,就象不管别人对她感不盛兴趣,她都要对他们微笑一样。

几分钟过后,他已经到达病房。内科主任临时被通知去开会,同事也正在巡房;当医学院学生跟着他穿梭在病床间,由他检视病患状况、写处方、并很专业地询问住院医生或护士问题时,他感到相当快乐。医院有各种新的状况出现∶锁匠卡尔—罗德昨晚死亡,验尸工作在下午五点展开。

女病房方面,有张床空了,但马上又有人递补上去。十七号病床的女病患已经被送到外科病房。该做的事情多得做不完。新院长的任派在后天就会确定∶赫格曼,当前在马尔堡当教授,四年前他还只是史特耳瓦格氏的第二助理,现在有了绝佳的好机会。事业快速攀登!比尔想,我将永远不会当上任何部门的领导者,因为我没有学术论文。太晚了。但那又怎样?一个人可以重新投入研究,也可以在工作中学习,然而私下练习总是得花上一段时间。

他请福契史塔勒医生代他巡房。虽然他不得不承认,他宁可留下来,也不想坐车去格利兹堡,但是却非得这么做。他不只去追究昨晚那件事,还有很多事必须今天去做。为以防万一,他决定连晚上的巡房工作也托给福契史塔勒。

最里面病床上的年轻女孩,被诊断患有急性支气管炎,她正对着他微笑。

在最近的问诊上,她是唯一让他有机会将脸颊贴在女病患胸部的人。比尔冷冷地回看她一眼,然后皱着眉别开头。她们都是一样的,他痛苦地想,艾莉丝和其他的女人没两样。事实上她是所有女人中最卑劣的一种。我们一定会分开的,我们之间永远不会再象以前一样。

在楼梯间,他遇到一个外科的同事,和他聊了一下。昨晚来了又被送到外科的女人,现在情形如何?在他看来,他不觉得那女人需要开刀。他们将她的检验报告都转给他吗?

“这你可以放心。”那同事回答。

他在转角处招了一辆马车。车夫做出手势,开了一个价,他立刻翻看记事薄,假装在作决定。“那好吧。”最后他说∶“去格利兹堡。我会告诉你在哪儿停。”

坐在马车上,他心底突然又燃起一股炽烈而痛苦的情愫,尤其在意识到过去几小时内,自己竟没想到他美丽的救星,便有种罪恶感。他会再找到那幢房子吗?应该不是那么难。问题是,接下来呢?找警察来?对于那个或许已经牺牲、或正准备为他牺牲的女子来说,这很可会给她惹来麻烦。还是他应该雇一个私家侦探?那似乎太卑劣,也不太适合他。不过还有什么办法?他没有时间,或许也没办法靠自己查出个结果。

一个秘密聚会?是的,不用怀疑,是很秘密。但是在他们之中,有人确实知道这是什么聚会吗?或许有贵族、甚至朝臣加入也说不定?他想到某些大公爵,想象中就只有他们会做出这种出人意料的事。而那些女士呢?也许┅┅她们都来自各个幸福快乐的家庭。但是,这又不太能确定。不过无论如何,那场聚会是上流阶层进行交易的地方。可是那个为他牺牲的女人又怎么说?牺牲?

他为何坚持认为那是一种牺牲?

还是在作戏?整件事很明显看得出来是一场戏。事实上,他应该高兴自己能如此轻易逃脱。是的,至少他保留了尊严。那些贵族打扮的男人,必然已经发现他是外来者。总之她也注意到了。她很有可能喜欢他胜于那所有的大公爵或不管他们是谁。

到了里耶巴尔特山谷,路变得更陡。他决定在此停车。他走下了车,为以防万一,并将马车打发走。浅蓝的天空布满小朵白云,阳光带来了春天煦暖的气息。他往后看,但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没有马车,没有半个人走动。他缓缓地走上山丘,感觉外套变得很重,于是脱下来披在肩上。接着他走到一个地方,在这里必须要右转,才可以遇到通往那幢房子的小径。他不能走错。那路是下坡段,但不象昨晚在车子里感觉那么陡。很宁静的一条路。

一间房子的前院,端放着一束束扎好的玫瑰;隔壁,院子里放了一台婴儿车,一个穿蓝毛衣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在那里走着。一楼窗边有个年轻女子,正对他微笑;再下来是块小空地;然后是由篱芭围起待播种的小园地;接下来是一幢别墅∶再来是一片草坪。到这里应该都没错。

然后是这里这就是他要找的房子。可是它看起来并不特别大或豪华,只是一幢简朴、具帝国建筑风格的平房,而且显然,不久前才刚整修过。绿色百叶窗全拉下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证明这里有人住。比尔住四处观望。这街道附近没半个人影,只见远处有两个男孩夹著书,走得越来越远。他伫立在花园大门外面。那么接下来呢?还是他应该只管离开?

那似乎太可笑了。他到处找着门铃,心想万一有人打开门,他该说什么?

,也许只能问∶这么美丽的乡间别墅是否可在夏天出租?可是,大门这时真的开了。一个穿着简单的老仆人走出来,慢慢走下窄小的信道,往花园大门而来。他手上拿着一封信,静静地穿过门栏将信交给比尔。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给我的?”他迟疑地问。老仆人点点头,转身走了,随后将大门关上。

信里会写什么?比尔想。也许是她给的信?也许她是这房子的主人之一?他赶忙走回街道上,发现信上写着他的名字,免不了是用歌德体书写上去。他走到街角打开信封、摊开信纸读着∶“放弃追查,那只会白费力气。切记,这是第二次警告。为了你的安危,希望你好自为之。”

这封信让他彻底失望;但至少它和他可笑的想象大为不同。可以肯定的是,信中的语气不尖锐,颇为克制,而且其中透露一个讯息∶给他这封信的人对他并不是很放心。

第二次警告?为什么?啊,是的,他是在昨晚遭受第一次警告。但为什么是第二次,而不是最后一次?难道他们想再试验他的勇气?难道他已通过某种考验?那他们又如何知道他的名字?唔,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很可能是他们逼尼克说的。但除此之外他忍不住为自己的健忘笑了起来其实在他的外套衬里,就缝着他的名字还有详细住址。

大致说来,这封信已让他很安心。即使他没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但从这封信就可以推测当前事情的大致状况。他确信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女子仍然活着,如果他能再谨慎、再小心一点,就能找到她。

当他回到家时,感到有点累,而心里一股奇异的解放情绪,在此时变得很不踏实。艾莉丝和孩子已吃过中饭,但还是过来陪他用餐。那女人,就坐在他对面。在昨晚,她曾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被钉上十字架,而现在却一副纯洁善良、贤慧的好母亲模样。

让他讶异的是,他竟然没办法恨她。他一边咀嚼食物,发觉心情处于很兴奋、飘飘然的状态,于是象以往一样,他活力十足地谈些工作上的事,特别是关于诊断上发生的问题;他习惯将这些事详细转述给艾莉丝。他提及,赫格曼被提名便形同确定,还说他决定多下点功夫做研究。

艾莉丝很熟悉他的这些情绪,也知道那不会持续太久,她只是怀疑地对他微笑。比尔越说越激动,艾莉丝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想平缓他的情绪。但是他却往后缩,转身对着孩子,借此避免进一步痛苦的触碰;他并且将孩子抱到膝上轻轻摇晃起来。这时候,女仆进来通知已有几个病患在等他。这仿佛是个解放。他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对艾莉丝说,天气这么好,她跟孩子应该利用下午到外面走走,然后迳自走进他的诊疗室。

在接下来两个小时内,比尔要面对六个旧病患及两个新病患。在每次私人诊疗期间,他的心情都相当好为病患检查、做记录、开药方,都让他感到相当快乐;尤其在发现自己几乎两天没睡好觉,还能如此精神百倍、头脑清楚,他更是愉快。

诊疗结束时,他跟往常一样,又进去看看妻子和孩子。他很高兴见到艾莉丝的母亲,她顺道过来探望他们;而孩子正在上法文课。要上楼之前,他又有一种感觉∶在他生活中的这一切正常、平静、安稳的状态,事实上只是一个假象、一种谎言。

即使下午不用巡房,他还是忍不住到了医院。医院里发生了两个病例,特别直接关系到他的研究,于是他费了比平日还多的心力在上面。接着,他又接到从市中心打来要他出诊的电话,以至于当他来到施瑞弗格街这幢老房子外面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

他抬头看看玛丽安的窗子;正如他所想的,那扇一度是最暗淡的窗子,如今又活了过来。没错,在这里至少不会得不到回报。在这里,他可以展开复仇计划,没有太多的麻烦;这里没有阻碍,没有危险;再者,一旦对新郎不贞,很可能让别人对她望而却步。

而这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附加的动机。而且,背信、谎言、不贞及欺诈的事处处可见,玛丽安、艾莉丝,还有优秀的卡尔博士,所有人都一样。一想到将要过着双重模式的生活既是个勤奋、可靠、进取的医生,又是文质彬彬的丈夫、居家男人及父亲;同时又是个淫秽、愤世嫉俗、随意念戏弄男女的人他便觉得这期侍在此时特别令人愉悦。

而且最令人愉悦的,莫过于随后,当艾莉丝还安然在她宁静的婚姻国度里织梦时,他将会冷笑向她招认罪行,教她尝遍所有的苦痛与耻辱,就象在梦里她带给他的苦楚。

他一走进大门,几乎与卡尔博士撞个正着。对方露出惊讶的神情,友善地和他握手。

“玛丽安好吗?”比尔问。“她情绪稳定一点没?”

卡尔博士双手一摊。“她等待这结局已经很久了┅┅他们今天中午来搬遗体┅┅”

“啊?丧礼已经准备好了?”

卡尔点点头。“明天下午三点举行┅┅”

比尔直注视着前方。“那些亲戚┅┅还和玛丽安在一起?”

“没有。”卡尔回答。“现在只剩她一个。我相信她见到你会恨高兴。明天我母亲和我要带她去摩得林。”他见到比尔露出疑问的神情,便回应∶“你知道的,我父母在那里有间小房子。再见了,医生。我还有几件事耍办,一定要我亲自出马,就象这件一样!希望我回来时,还能见到你。”他说完就走出大门,没入大街。

比尔犹疑了片刻,才慢慢爬上楼梯。他拉拉门铃,玛丽安亲自来开门。她一身黑衣,颈上围了一条黑玉项炼,他从没见过她做这身打扮。她的脸渐渐变红了。

“你总算来了。”她虚弱地微笑。

“玛丽安,很抱歉,今天一天都在忙。”

他随着她穿过死者的房间。那张床现在是空着的。他们走进旁边的房间。

昨天他在这里填写参事先生的死亡证明书,就坐在那幅军官画下方。书桌上的小油灯仍亮着,房间里因而有了微微的亮光。玛丽安让他坐在一张黑色皮沙发上,自己则坐在书桌对面。

“我刚刚在门口遇到卡尔博士┅┅知道你明天要去乡下了?”

玛丽安看着他,似乎很惊讶他的语调这么冷淡。他继续用一种无情的嗓音说∶“我想那是非常明智的决定。”这时,她的肩膀重重地往下坠。但他还是很平静地解释,那个地方的空气有多新鲜,换个环境对她会有多大的好处。

她僵坐在那里,泪水滚落下来。他看在眼里无动于衷,反而很不耐烦,尤其一想到她随时可能又趴在自己脚边,重覆前一天的告白,他便觉得坐立难安。但就在她什么话也没说时,他却轻快地起身。“玛丽安,我很抱歉。但是┅┅”他说完,看看手表。

她抬起头,注视着比尔,眼泪又不听使唤地流下来。他原本想说些安慰她的话,但就是说不出口。

“我想你会在乡下待个几天,”他开始说,一副忸怩的模样。“我真的想知道你现在┅┅卡尔博士告诉我,你们马上就要结婚了。所以在这里先预祝你们两位。”

她还是不动一下,就好象没将他的祝贺或告别辞听进去。他伸出手,她也没回应,于是他用一种几近责备的语气重复说∶“那好,我是真的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如何。再见,玛丽安。”她还是坐在那里,仿佛变成石头了。他走到门边,停了一会儿,准备给她最后机会唤他回去,但是她把头别开了,于是他将门带上。当他走到外面人行道时,感到有些懊悔;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要转身回去,可是又觉得,这样一定会让事情变得更可笑。

那现在呢?回家?还能去什么地方!总之,他今天已经没办法再去其他地方。那明天呢?明天该做什么?他觉得很无力、无所适从,似乎每件事都抓不住,每件事都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即使是他的家、他的妻子、孩子,还有他的职业、他这个人;他拖着沉重步伐,无意识地穿梭在夜晚的街道上,心底不停地翻搅。

市政厅的钟响了,现在七点半。其实,多晚都无所谓了∶再多的时间对他也全然多馀。他不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他为自己感到可悲。转瞬间,在寻不到任何方向之下,他想要搭车到某个车站,乘着火车到所有可能的地方,从这个人人都认得他的生活圈里消失;或者到国外某地重新再来,象别人一样开启新的生活。

他想起曾经在精神治疗书籍上读过,关于双重人格的一些特殊案例∶一个人突然从他井然有序的生活中消失,被人遗忘,等到数月或数年后才回来;这时他已记不得在这里生活过的一切。尔后,某个旧识认出他,但无论旧识提起什么,他都全然不知。的确,这类事情是非常罕见,不过经证实确有其事。而且许多人都发生过轻微的类似状况。

就以作梦打比方∶当一个人从梦中醒来会如何?当然,他会记得┅┅但也会完全将恶梦忘却,徒留下梦里某种神秘的气息,及难以理解的迷惑。也许有人随后或很久以后会想起来,但就再地分辨不出那是曾经历过的,或只是一场梦。除非

他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已走往回家的方向。他发现此刻置身的这条街道,已不如二十四小时前那般黑暗、污秽;而当时,他正随着那个堕落的身影回到她俗丽却舒适的住屋。但,为什么非得认为她“堕落”?或非得说这条街“污秽”?在前一晚异样气氛的驱使下,他在此接触到的所有女子之中,那个年轻女孩可不是最迷人、最纯洁?

他发现一想到她,心里就荡漾起来。接着他又想到昨晚的意图,于是即刻下了决心,走到附近商店买些可口的食物。当他提着一盒食物,紧挨着房子围墙前行时,一想到自己即将去做一件明智、或许值得赞赏的事情,便感到相当愉快。

尽管如此,当他走进公寓大门时,还是将领子翻起来,然后几步并作一步地跑上楼。眼前这房子的门铃声很尖锐,他听得不太舒服。不久,一个长相邪恶的女人来应门,说唐蜜娜不在家。他松了一口气。就在这女人还来不及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时,另一个女人出现在走道上。她比较年轻,颇具姿色,穿着一身宽松的家居服。她说∶“先生,你找谁?找唐蜜娜吗?她不会那么快回来。

那老女人示意要她闭嘴,但比尔多少猜到一些。为了确定心中的疑虑,他问∶“她住院了,对不对?”

“好吧。先生,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不过感谢上帝,我可是健康得很。”

她兴高采烈地说着,双唇微启,整个人挨向比尔,毫无顾忌地用她丰满的身子向他挤碰,以至于衣服松开了。“我只是拿个东西来给唐蜜娜。”比尔支支吾吾地说。这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小男生。接着他语调一转,很认真地问∶“她在哪间医院?”

年轻女子说了一个教授的名字。几年前比尔还是实习医生时,那教授曾带过他。

然后她和善地说∶“这盒东西交给我,明天我带去给她。相信我,我不会把它吃掉。我一定帮你问候她,还要跟她说,你对她是真的。”

她说着又往他挪近了些,对他微笑。但是一看到比尔往后退缩,她立刻打消念头,并且安慰他∶“医生说至少再过六至八星期,她就可以回来喽。”

当他走出公寓大门步上街道时,顿时感到一阵鼻酸;不过他知道,要说这表示他感动,不如说这是神经衰弱的初期警讯。他一副很从容,甚至更轻快、更有活力地放开脚步走,然而这并不贴合他此时的心情。这次的经历难道意味他所有的心血注定要白费?但那又如何?他之前能从重大的危机中逃脱,就等于有了一个好兆头。不过一件事的成败,不应取决于能否化险为夷吧?有更多的危机还等在前头。

他并不打算放弃追查前一晚那个美丽的女子,可是又不得不承认,现在时间所剩不多。再者,这次要如何追查还需慎重研拟。他想,若有人能一起商量就好,但是他不知道有谁愿意相信昨晚的事。几年来,他没跟什么人走得比较近,除了他的妻子,可是偏偏又不能向她提这件事不管这件事或其他事,都不能提。昨晚她甚至任别人将他钉上十字架。

现在他明白自己为何不回家,而无意识地直往反方向走。他只是还无法面对艾莉丝。在他看来,此时最好的决定就是找个地方吃晚餐,然后到医院看他的两个病患,无论如何都不回家。要回家,也得等他确定艾莉丝睡了才行。

他走进一间咖啡屋在市政厅一带,这间算是比较安静、比较像样的一间。接着他打电话回家,匆匆交代不必等他回家吃饭就挂上电话,免得艾莉丝又过来接话筒。他在窗边选了一个位子坐下,并且将窗帘拉起。在这店里一个隐密的角落,坐着一位男士,他身穿深色外套,不很起眼。比尔想到,他似乎在哪个地方看过这件外套。不过也许只是巧合。

他拿起晚报,随意看了几行新闻,就象前一晚在另一间咖啡屋一样。这报纸的新闻包括政治、戏剧、艺术、文学,以及各种大小灾祸的报导。在美国某个城镇他没听过,一间剧院被烧毁。清洁队队长彼德—可蓝冲出窗外致死。比尔看了觉得奇怪,即使是扫烟囱的清洁工也会以自杀来结束生命。他想,这男子死前是否把自己洗干净了,还是任由自己像平常一样脏。

一名女子在市中心一间高级旅馆里服毒∶这名女子早在几天前,就以文曼黛—柯伦的名字住进旅馆。她长得相当美艳动人┅┅天啊,这里美艳动人的年轻女人还真不少┅┅他无法推断艾曼黛—柯伦或者说,用这名字住进饭店的这个女人,是否和他所想的是同一人。可是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报纸在他手上抖动在市中心一间高级旅馆┅┅哪一间?为什么这么神秘?这么谨慎┅┅

他一放下报纸,发现角落的男士赶紧摊开报纸,横在面前挡住脸。比尔也立即拿起报纸,旋即,他可以肯定艾曼黛—柯伦不是别人,正是前一晚那个女人┅┅在市中心一间高级旅馆┅┅那里有很多高级旅馆因为艾曼黛—柯伦┅┅现在无论如何,一定得循着这个线索追究到底。他叫唤侍者,付了钱就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回过头,住那男士坐着的角落看去,可是很奇怪,那个人竟然不见了┅┅

一件服毒的重大事件┅┅但她却活下来了┅┅他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活着。总之,没必要猜她是不是被救活了,不管如何,不管死了或活着,他都准备去找她。他耍见她,哪怕会发生什么事,无论她活着或死了。他一定要去见她;没有谁可以阻挡他去见这个女人,她已经赴死保住他的命,她是代替他死!他要为她的死负责,要一个人去负责,既然那是她!是的,毫无疑问,那是她。她在早上四点由两名男士陪同回去。也许在几个小时后,就是那两个男的送尼克去车站。他们几乎没什么良心,两个都一样。

他伫立在市政厅前的大广场,四处张望。这里只见得到几个人,咖啡屋遇到的可疑男子不在里头。假如他在怎么办?这几个人看起来都很吓人,而那个男人简直跟他们差不多。比尔急忙往前走,在雷斯大街搭上马车,第一站是到布里斯托旅馆。在那里,他就象个检调人员询问案情一样。他问服务生,听说艾曼黛—柯伦是在早上服毒,那么之前她是否一直待在饭店。服务生对这样的问话似乎不太惊讶,也许他将比尔当作警察或政府人员也说不定。总之,他很有礼貌地回答∶那件事不是发生在这里,是在阿丘狄克旅馆┅┅比尔立刻搭车到那家旅馆。但那里的人却说,他们一发现艾曼黛—柯伦自杀,就立刻把她送到综合医院。比尔又问,他们怎么发现那女子自杀。事实上,快中午时他们开始在谈这个女的,怎么一个女人会到早上四点才回来?果然,很容易就猜得到∶两个男士(又是两个男的)在早上十一点过来找她。连续打了几通电话,她都没回应,于是一个女服务生跑去敲她的门,可是仍然没有回话,而且房门还反锁。最后,他们无计可施,只好破门而入,这时才发现艾曼黛—柯伦躺在床上不醒人事。

“两个男的呢?”比尔问,口气听起来就象个秘探。

哦,是啊,那两个男也真教人怀疑。这件事曝光之后,他们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而且,和他们来往的这个女子,本名似乎不叫艾曼黛—柯伦,那只是她登记在旅馆的名字。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住这间旅馆,至少住这里的贵族没有一个有这样的姓氏。

比尔谢过那个服务生之后,发现一位旅馆经理走来,开始对他露出好奇的神情,于是他急忙抽身,又坐上马车转往医院。在询问台待了几分钟后,他知道那个叫艾曼黛—柯伦的女子,后来没被送到第二住院病人中心。在医生极力抢救下,最后还是无法挽回她的生命,她在下午五点钟去世。

比尔大叹一口气,感觉如释重负,这一口气让他从整件事情中解脱了。询问台的服务人员抬起头看着他,对于他的反应似乎有些吃惊。比尔立刻平静下来,很有礼貌地告辞。一分钟后,他走到外面站着。医院的花园几乎没什么人。在附近一条林荫道路上,一个戴白帽、穿蓝白条工作服的护士正从一盏街灯下走过。“死了。”比尔出声对自己说。“假设是她。不是她怎么办?假如她还活着,我要如何去找?”

等看到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尸体,就可以解开疑问。她只不过死了几小时,尸体应该还在停尸间,就只有几百哩远的地方。而他本身是医生,进去当然不成问题,即使是这么晚的时间。可是他想去那里做什么?毕竟,他只看过她的身体,没看过她的脸,只有在昨晚离开时更确切地说,是被赶出来时,有机会看她的脸。

他之前还没想到这点,因为最早看到这条新闻时,他脑海里出现的是个没有脸的自杀女子,身体则是艾莉丝的,而现在知道真相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当他在寻找那名女子时,妻子的图像竟在他眼前徘徊。他又问自己,他到底想去停尸间做什么?去看她又活过来?今天,明天,甚至往后几年,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他有十足的把握,只要从她走路、她的举止、声音,他就可以认出她。而今,他要再次见到的,就只剩她的躯体,一个没有生命的女人躯体,以及一张陌生的脸除了眼睛,一双失了光采的眼睛。是的,他认得那对眼睛,也认得那头发,就在他被拖出房间的最后一瞬间,那头发曾覆盖她赤裸的身体。难道这就足够供他去辨识,不会有任何不确定?

他迟疑地慢慢往前走,穿过中庭,到达病理研究中心。他发现大门没上锁,所以也不必按门铃了。他在一条微亮的走道上走着,石头地板在他脚底下发出回响。一股熟悉、像家用品的化学药剂味道,混合着建筑物本身的气味,围绕在比尔四周。他在这道挂有“组织学”牌子的门上敲了几下,猜想可能还有技术员在工作。即刻,里面有了回应∶“请进。”他使推开门,走进这间天花板很高、如同过节庆般照得通亮的房间。里面这个人,不出他所料,是这个中心的技术员,也是他的老同学艾得勒医生。他的眼睛刚从显微镜移开,现在从椅子上站起来。

“啊,是我的老同学。”艾得勒说。语气有点勉强,也有点惊讶。“这时候怎么有荣幸看到你?”

“对不起,打扰你了。”比尔说。“你在忙。”

“我的确在忙。”艾得勒语气有些严苛。他在学生时代就惯用这种口吻说话。接下来,他的语调轻快多了∶“一个人半夜待这里,还会有其他事吗?不过,你倒是没吵到我。有什么事要帮忙的?”

比尔并没有马上回答。“你今天送来的那个阿狄生,现在还躺在那里,没人动他、没人理。明天早上八点半解剖。”

比尔的表情有些不对劲,艾得勒看了便回答∶“我知道,然后是那个肺肿瘤!没错,从检验报告来看,那的确是个肉瘤。所以没必要再多费心力了。”

比尔又摇摇头。“我不是为工作的事来的。”

“晤,好极了。”艾得勒说。“如果在这么不恰当的时间赶你走,那我还真要感到愧疚呢。”

“不过这件事也会牵扯到罪恶感,甚至一般良知的问题。”

“噢!”

“好吧,我就直说。”他试着用一种平淡、没有情绪的语调说。“我想打听一个女人,是服用吗啡中毒,今天下午死于第二诊疗室。现在应该已经运到这里。她对外公开的名字是艾曼黛—柯伦。”他的语气更急促。“你知道吗,我猜这个艾曼黛—柯伦可能是我一个旧识。我很想证实这个猜测是否正确。”

“是自杀吗?”艾得勒问。

比尔点点头。“是的,她杀了自己。”他换另一种说法回答,似乎这么做才能再次确定这整件事的原貌。

艾得勒指着比尔幽默地说∶“那可是阁下的单恋?”

比尔犹豫了一下。“艾曼黛—柯伦自杀的事情,和我个人无关。”

“对不起,我无意说出这么轻率的话。我们可以马上过去确认。据我所知,今天下午法庭那边还没提出任何申请。那好,反正”

是法医验尸,这想法闪过比尔心底。这么做可能比较妥当。不过谁知道她自杀是否真的出自本意?他又想到那两个男子,他们一知道自杀事件曝光,就突然从旅馆里消失。这整个案子最初可能是个谋杀事件。而他比尔,难道不可能被传唤作证人?也没有必要主动向法庭提出控诉?

他随着艾得勒医生穿过走廊到对门,门正微微敞开∶这屋子的天花板很高,里面没有任何摆饰,仅靠一对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线。整个空间就由十二至十四架停尸台分占。一、二具尸体赤裸僵硬地躺在那里,其馀的则由麻布覆盖。

比尔走到门边第一架停尸台,小心地将麻布从死者头上往下拉。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从艾得勒医生的小手电筒射出;比尔立刻看出,那是个黄皮肤、灰胡须的男人的脸,他立刻又将那布盖上。接着,是个削瘦赤裸的年轻男人躯体。

艾得勒医生这时从另一架停尸台走来,他说∶“有个差不多六、七十岁的女人,不会是她吧。”

但忽然间,比尔的目光似乎迅即被什么吸引,他走到屋子的另一头,隐约看见一个苍白的女人身体。她的头侧躺;长而黑的头发几乎触地。比尔不由自主伸出手,将她的头调整个方向,但随即,他感到一阵厌恶,这感觉通常不会出现在身为医生的他身上,于是他开始踌躇起来。艾得勒医生走过来,手指向他身后那些躯体说∶“其他都不可能了她呢?”

他用手电筒照向那女人的头。比尔强忍厌恶,稍托起那头颅。在那张灰白的脸上,眼皮微阖,翻出眼白瞪着他。下颚松垮地垂下,薄细的上唇掀起,暴露出发青的牙龈及一排白牙。这张脸是否曾经美丽,是否在昨日就已经是这个模样,比尔不很在意的说∶“现在已经是完全没表情、空洞的一张脸,死人的脸。管她是十八岁或三十八岁的女人,都一样。”

“是她吗?”艾得勒医生问。

比尔无意识地弯下腰,热切地注视那女子,仿佛借此就能从这僵硬的躯体获得答案。然而此时他意识到,即使那是她的脸,或是形同昨日燃起她生命火花的那双眼,他还是无法肯定。也许是他根本不想知道。他又轻轻地将那头放下,任自己的目光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扫遍死者全身。那是她的躯体吗?是昨日为他受苦的那具美好、如花灿烂的躯体吗?

他看着那发黄、起了皱纹的颈子,注意到那两个像少女一样小、却微微下垂的乳房;而在那之间的苍白皮肤下,她的胸骨赫然浮显而出,似乎腐化的过程就此展开。他的目光随之而下,落在她的下半身∶两条曲线优美的大腿麻木地张开,从已失去神秘感和意义的阴暗区域伸展下来。他又注视着那细窄的膝盖,胫骨的轮廓,细长的脚,还有向内弯的脚指头。随着火炬的灯光扫过屋内,一具接一具的躯体再度被冲回暗处;这微微颤抖的灯光,最后又停在那张脸上。

比尔不由自主、又象是受到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驱使,他伸出手触碰那女子的眉、双颊、双肩、双臂,以至她的双手;他将自己的手指与她的缠叠,象是在爱抚,然而那指头如此僵硬,他似乎想使力地板动它们,与他的手握合。这同时,他想他看出了在那对微阖的眼睑底下,正散发微弱而深邃的注视,试图触碰他的目光;他仿佛被某种魅力吸引,倾下身子靠向她。

猛然地,他听到一阵低语贴近他的背∶“你到底要做什么?”

比尔突然回复意识。他放开那女人的手指,执起她细瘦的手腕,并且很小心、甚至有点装模作样地,将她冰冷的手臂放在她身旁。他感觉似乎只有在此刻,仅仅这一刻,那女人才真的死了。他转过身,走向房门口,在走廊鞋音的回荡下又进入先前离开的实验室。艾得勒医生静静跟随在后,把门锁上。

比尔走到洗手台。“借一下。”他说完,用清洁液彻底洗手。而艾得勒医生似乎急着再接续被打断的工作,他立即又扭开灯,调整好测微计,继续盯着显微镜。当比尔向他告别时,他正全心埋入工作。

“你想看看培养菌吗?”他问。

“为什么看?”比尔心不在焉地说。

“抚平你的不安啊。”艾得勒回答,似乎接受比尔是为医学技术而造访的理由。

“你能说一下那景象吗?”比尔这时注视着显微镜。艾得勒接着说∶“这是最新使用的对比色模式。”

比尔点点头,眼睛并未离开显微镜。“太美了,真的。”他强调∶“你可以说,那是一幅颜色绚烂的图画。”

他又问了些关于这新技术的细节。

艾得勒医生就他所问的作了回答。比尔又说,这新技术对于他近来即将进行的计划会有很大助益。他问,明天他是否可以再来请教他。

“随时欢迎。”艾得勒医生说。他陪同比尔走过回音不断的石板地到大门,这时门已锁了,他掏出自己的钥匙开门。

“你会继续留在这里?”比尔说。

“当然。”艾得勒医生回答。“在这里最好的工作时段,大约是从午夜到早晨。至少可以完全避免被人打扰。”

“有道理。”比尔露出平静、略显罪恶的微笑。

艾得勒医生拍了比尔手臂一下,象在鼓舞他,然后很客气地问∶“嗯那是她吗?”

比尔迟疑了一下,然后不作声地点头,他几乎无法知道这点头是否就代表事实。

至于现在躺在停尸间的女人,是否就是二十四小时前在尼克狂野的琴声伴随下,他伸手触碰的那一个;或者,事实上她只是个陌生人这是他绝对可以确定的。纵使那个他在寻找、在渴求并曾经短暂爱过的女人仍活着,不管她是如何维持她的生活,而今躺在他拱顶房间里的那个人在油灯闪烁不定的幽暗光线中,一个如同其他灵魂般无意义、失去神秘惑的亡魂此刻对他来说已不重要,只是一具昨夜的尸首,注定无法唤回生命的苍白的尸首。

第七章

他急速穿过了黑暗、冷清的街道。几分钟后,他在诊疗室脱下衣服,就象二十四小时前一样,然后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进入卧房。

他能听见艾莉丝平缓规则的呼吸声,并看见她的头压在轻软枕头上呈现的轮廓。

一种料想不到的温柔、安稳的感觉吞噬着他。因此,他决定告诉她昨夜这整件事的经过,不是待会儿说,便是等到明天;不过,他又觉得这一切经历仿若只是一场梦而徜若艾莉丝觉得他的遭遇毫无意义时,他将会对她坦言,那是真实的经历。真实?

他问自己。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在另一个枕头上,也就是他的枕头上,有个东西非常贴近艾莉丝的脸;那东西黑而独特,象人脸一样的模糊轮廓。他吓得几乎停止心跳。

等到一回神,他立即伸出手,抓住前夜他所戴的那顶面具。显然是他早上整理衣服不小心漏掉的,而后被佣人、甚或艾莉丝本人捡到。因此他几乎可以肯定,艾莉丝一看到这面具,心中必然产生怀疑,甚至已经往最糟的方面想。

然而终究,她还是决定让他知道,于是将这黑面具放在她旁边的枕头上,象是替代他的脸。

既然,她对那面具怀疑,但又诙谐、不经意地将它摆在一旁,似乎也意味她已原谅他、想给他一个警告,同时想让他知道,无论已经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她都不会在意。但是突然间,比尔觉得整个人相当疲惫,他将面具丢到地上,所受的惊吓再也压抑不住,在此刻转为悲伤的啜泣。他跌坐在床边,泪水静静地淌进枕头里。

不久后,他感到一只手轻轻地拨着他的头发。他抬起头,收起泪水说∶“我会告诉你一切。”

她先是举起手,象要阻止他说∶但他却握住那手,并用一种询问及恳求的眼光看着她。她点头同意,然后他开始说了。

在这之前,比尔先拉下百叶窗,阻挡黎明的光线。艾莉丝则始终保持缄默,不对他提出任何好奇或不耐烦的问题。她似乎感觉得到,他无法、也不想对她有一丝隐瞒。她静静地躺着,双手枕在脖子后面,待比尔说完时,她依然不语,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最后,他挪动自己躺直的身子,倾身靠近她,凝视着她没表情的脸庞及雪亮的大眼睛。此时,天色似乎亮了。他迟疑了一下问她∶“艾莉丝,我们该怎么办?”但语气仍充满希望。

她微笑着,然后犹豫了一会儿回答∶“我想,我们应该感谢命运,让我们安然度过这些危机不管是现实的那一面,或是在梦里。”

“你这么确定?”他问。

“我之所以确定,是因为我感觉到,无论仅仅一晚的真实遭遇,或是一个人的一生,都不足以完全反应出他心底的真实面。”

“所以,梦也不完全是梦。”他轻轻地叹息。

她伸出手将他的头移向自己胸前,轻轻地贴着。“现在,我们是真的醒了。”她说∶“至少会有好一阵子。”他很想接着说∶是永远。但是在他还没有机会说出口时,她用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嘴唇,然后低声说,象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永远别问未来。”

他们俩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时而睡、时而醒,没有作梦地靠在一起。

直到七点钟就如同往常的早晨七点一样一阵敲门声响起,伴随着街上的嘈杂声响,以及隔壁房传来的孩童笑声,一道胜利的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房里。又是新的一天。

【完】

☆★☆★☆★☆★☆★☆★☆★☆★☆★☆★☆★☆★☆★☆★☆★☆★☆★召集人∶“好啊!真是精彩,非常地精彩,那么,我们准备进行下一夜吧!”

CSH∶“等一等,我的台词呢?为什么我没有致词机会?”

召集人∶“谁叫你一直都不把致词稿子给我,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只好直接跳掉了。”

CSH∶“@$&@!”

召集人∶“看吧!起码你还能以粗话致词。”

鹰魔∶“谢谢CSH大大的扫瞄,我们现在欢迎十日谈的第七夜·朱颜血红桃篇。”

@admin

这个人很懒,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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