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回∶花二娘巧智认情郎
第02回∶吴千里两世谐佳丽
第03回∶李月仙割爱救亲夫
第04回∶香菜根乔桩奸命妇
第05回∶日宜园九月牡丹开
第06回∶伴花楼一时痴笑耍
第07回∶陈之美巧计骗多娇
第08回∶铁念三激怒诛淫妇
第09回∶乖二官骗落美人局
第10回∶许玄之赚出重囚牢
第11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
第12回∶汪监生贪财娶寡妇
第13回∶两房妻暗中双错认
第14回∶一宵缘约赴两情人
第15回∶马玉贞汲水遇情郎
第16回∶费人龙避难逢豪恶
第17回∶孔良宗负义薄东翁
第18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第19回∶木知日真托妻寄子
第20回∶杨玉京假恤孤怜寡
第21回∶朱公子贪淫中毒计
第22回∶黄焕之慕色受官刑
第23回∶梦花生媚引凤鸾交
第24回∶一枝梅空设鸳鸯计
原序
喜谈天者,放志乎干坤之表;作小说者,游心于风月之乡。庚辰春正遇闰,瑞雪连朝,慷当以慨,感有馀情,遂起舞而言曰∶“世俗俚词,偏入名贤之目;有怀倩笔,能舒幽怨之心。记载极博,讵是浮声。竹素游思,岂同捕影。演说二十四回以纪一年节序,名曰《欢喜冤家》。”
有客问曰∶“既以欢喜,又称冤家,何欤?”予笑而应之曰∶“人情以一字适合,片语投机,谊成刎颈,盟结金兰。一日三秋,恨相间之晚;倏时九转,试爱恋之新,甚至契协晴孚,形于寤寐。欢喜无量,复何说哉。一但情溢意满,猜忌旋生。和蔼顿消,怨气突起。弃掷前情,酿成积愤。逞凶烈性,遇煽而狂焰如。蓄毒虺心,恣意而冤成若雾。使受者不堪,而报者更甚。况积憾一发,决若川流,汹涌而不能遏也。张陈凶终,萧朱隙末,岂非冤乎!非欢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欢喜。居今溯昔,大抵皆然。其间嬉笑怒骂,离合悲欢,异列所不备,屈宋所未传。歙慧者读之,可资谈柄。愚者读之,可涤腐肠。稚者读之,可知世情。壮者读之,可知变态,致趣无穷,足驾唐人杂说;恢谐有窍,不让晋士清谈。使蕙风发响,入松壑而弥清。流水成音,泻盘石而转韵。圣人不除郑卫之风,太史亦采谣诼之奏。公之世人,唤醒大梦。”重九日西湖渔隐题于山水邻。
扫校者言∶
《欢喜冤家》又名《贪欢报》,后世坊刻本有的改题《艳镜》、《三续今古奇观》、《欢喜奇观》;版本较多,有山水邻原刊本、赏心亭刊本、石印本等。网上流传的大都不齐,且错漏较多!为使更多的喜爱古典文学的人得窥全豹,索性自己动手。扫校的版本取自北京师大学1993年2月推出的《北京师大学图书馆馆藏珍稀小说选刊》--明清小说十部系列,ISBN7-303-01884-0/I·131,1993年2月第1版第1次印刷,印数∶1-31000,凡389页、264千字;该书出版说明中有两点须向大家注明∶1、本书以北京师大学图书馆馆藏道光庚寅年(1830)重刊本为底本,参照《绘图古本欢喜奇观》加以点校;点校者为于天池、李书。
2、为了保持原作的完整和学本(窃以为应是“术”之讹,下面再说照录的原因)研究的需要,此次整理未作删节。
扫校中发现一些错误(也许并不是错误,而是古汉语的、的什么呢?不好说,如上面西湖渔隐原序中的“致趣无穷,足驾唐人杂说;恢谐有窍,不让晋士清谈”
中的“恢谐”)和一些比较少见的通假字,依上面第二条所述“为了保持原作的完整”全未作修正,一切均忠实于手上的这本书!诸位阅读时发现不通、甚至谬误之处,非是扫校者不尽心,而是忠实“原着”!(句读、标点不在此列!^_^)但话说回来,尽管扫校的很认真,但、但人嘛!难免有错,诸位若发现“谬误”之处,请来信商榷,我再比对原书还您清白。有些生、僻字GB码中没有,不得已借助于GBK码、甚至是BIG5码键入再转码,真的很麻烦!但还是有些字补不进去,不知哪位有好招儿以教我?
排版我力求简洁,以一行36个全角字符排出正文,以兼顾不同的显示屏幕,未带图片(开始也想找几张的,但没找到合适的,也就算了)。顺便问一句∶版面可还漂亮?
罗嗦完了,您有什么问题,尽管来信。
1999.06.06日老土匪草于蜗藏中。
《欢喜冤家》第一回花二娘巧智认情郎
世事从来不自由,千般思爱一时仇。
情人谁肯因情死,先结冤家后聚头。
这四句诗,只为世人脱不得酒色财气这四件事,所以做出不好事来。且说个只好酒不好色的人。他生长在松江府华亭县八团内川沙地方。他父亲名叫花遇春,年将半百,单生得此子,夫妻二人十分欢喜。长成六岁,上学攻书,取名花林。生得甚不聪明,苦了先生。费尽许多力气,读了三年,书史一句不曾记得,不想到了十岁外,同了几个学生,朝夕顽耍。父亲虽严,哪里曾怕。先生虽教,哪里肯听。他父亲见他不象成器的了,想到这般顽子,不能成器,倒不如歇了学,待他长成时,与他些本钱,做些生意也罢。因此送了先生些束修,竟不读书了。后来一发拘束不定了,他母亲与丈夫商议道∶“孩儿不肖,年已长成。终日闲游,不能转头。不若娶一房媳妇与他,或者拘留得住,那时劝他务些生业,也未可知。”遇春道∶“我心正欲如此,事不宜迟。”即时就去寻了媒婆。那媒婆肚里都有单帐的。却说∶“几家女子,曰某家某家可好么?”遇春听了道∶“这几家倒也都使得,但不知谁是姻缘,须当对神卜问,吉者便成。”别了媒婆,竟投卜肆。占得徐家女子倒是姻缘。馀非吉兆。“也罢,用了徐家。”又见媒人,央他去说。原来此女幼年父母俱亡,并无亲族。倒在姑娘家里养成。姑夫又死了。人嫌他无娘教训的女儿,故此十八岁尚未有人来定。恰好媒人去说。这徐氏姑娘又与他相隔不远。向来晓得花家事情。有田地房屋的人家,但不知儿子近日如何,自古媒人口,无量斗。未免赞助些好话起来。那徐氏信了。即时出了八字。因此花家选日成亲。少不得备成六礼,迎娶过门。请集诸亲。拜堂合卺。揭起方巾花扇。诸人俱看新娘生得如何。但见∶秋水盈盈两眼,春山淡淡双蛾。金莲小巧袜凌波,嫩脸风弹得破。唇似樱桃红绽,鸟丝巧挽云螺。皆疑月殿坠嫦娥,只少天香玉兔。
诸人一见,果然生得美貌,无不十分称好,一夜花烛酒筵,天明方散。未免三朝满月,整治酒席。这也不题。
好笑这花林,娶了这般一个花枝般的浑家,尚兀自疏云懒雨,竟不合偏向乡里着脚,过了几时,仍向街坊上结交了一个不才肖的单身光棍。姓李名二白,年纪有三十岁了,专一好赌钱烂饮,诱人家儿子,哄他钱钞使用。这花林又着他哄骗了,回家将妻子的衣饰暗地偷去花费,不想他妻子一日寻起衣饰,没了许多,明知丈夫偷去化费了,禀明了公婆。还存得几件衣物,送与婆婆藏了,公婆二人闻知,好生气恼,恨成一病,两口恹恹,俱上床了。好个媳妇,早晚殷勤服侍,并无怨心。央邻请医,服药调治,哪里医得好。这花林犹如陌路一般,又去要妻子的衣饰。见没得与他,几次发起酒疯,把妻儿惊得半死。
且说李二白见花林的物件没了,甚是冷淡。他便又去寻一个书生,姓任名龙,年纪未上二十,他父亲在日,是个三考出身,后来做了一任典史,趁得千金。不期父母亡过,止存老母、童仆在家。妻子虽定,尚未成亲。故此自己往城外攻书。曾与李二白在亲戚家中会酒,有一面之交。一日,途中不期相遇,叙了寒温。恰好又遇着花林,各叙名姓。李二白一把扯了两个,竟至酒楼上做一个薄薄东道,请着任龙,席上猜三道五,甜言密语,十分着意。这任龙是个小官心性,一时间又上了他的钩子。次日就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三人契同道合,竟不去念着之乎者也了,终日思饮索食,这花林又是个好酒之徒,故终日亲近了这酒肉弟兄,竟不想着柴米夫妻。他父母一日重一日,哪里医治得好。遇春一命呜呼。花林又不在家,央了邻家,四处寻觅,方得回来。未见哭了几声。三朝头七,这倒亏了任李二人相帮。入棺出殡,治丧料理。不料母亲病重,相继而亡。自然又忙了一番,方才清净。馀剩得些衣衫首饰,妻子又难收管,尽将去买酒吃食,使费起来,这番没了父母,竞在家中和哄了,那李二白生出主意道∶“我们虽异姓骨肉,必要患难相扶。须结拜为弟兄,庶可齐心协力。我年纪痴长,叨做长史。花弟居二,任弟居三。你二位意下何?”二人同声道∶“正该如此。”三个吃了些香灰酒,从此穿房入户。李二唤徐氏叫二娘,任三叫二娘做二嫂,与同胞兄弟一般儿亲热。这李二见花二娘生得美貌,十分爱慕。每席间将眼角传情,花二娘并不理帐他。丈夫虽然不在行,也看不得这村人上眼。任三官青年俊雅,举止风流。二娘十分有意,常将笑脸迎他。任三官虽然晓得,极慕二娘标致。只因花二气性太刚,倘有些风声,反为不妙,所以欲而不敢。
一日,花二在家,买了一些酒肴,着妻子厨下安排。自己同李、任在外厢吃酒。谈话中间,酒觉寒了。任三道∶“酒冷了,我去暖了拿来。”即便收了冷酒,竟至厨下取酒来暖。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几杯酒,那脸儿如雪映红梅,坐在灶下炊火煮鱼。三官要取火暖酒,见二娘坐在灶下,便叫∶“二嫂,你可放开些,待我来取一火儿。”花二娘心儿里有些带邪的了,听着这话,佯疑起来,带着笑骂道∶“小油花什么说话,来讨我便宜么?”任三官暗想道∶“这话无心说的,倒想邪了。”
便把二娘看一看,见他微微笑眼,脸带微红,一时间欲火起了,大着胆,带着笑,将身挨到凳上同坐。二娘把身子一让,被三官并坐了。任三便将双手去捧过脸来,二娘微微而笑,便回身搂抱,吐过舌尖,亲了一下。任三道∶“自从一见,想你到今。不料你这般有趣的。怎生与你得一会,便死甘心。”二娘道∶“何难,你既有心,可出去将二哥灌得大醉,你同李二同去,我打发开二哥睡了,你傍晚再来。遂你之心。可么?”三官道∶“多感美情。只要开门等我,万万不可失信。”二娘微笑点首。连忙把冷酒换了一壶热的,并煮鱼拿到外厢,一齐又吃。三官有心,将大碗酒把花二灌得东倒西歪。天色将晚,李二道∶“三官去罢。”三官故意相帮,收拾碗盏进内,与二娘又叮嘱一番,方出来与李二同去。二娘扶了花二上楼,与他脱衣睡倒。二娘重下楼,收拾已毕,出去掩上大门。恰好任三又到,二娘遂拴上门道∶“可轻走些。”扯了任三的手,走到内轩道∶“你坐在此,待我上楼看他一看便来。”任三道∶“何必又去。”一手搂住二娘推在凳上,两下云雨起来。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一来标致,二来知趣。二娘十分得趣,怎见得∶色胆如天,不顾隔墙有耳。欲心似火,那管隙户人窥。初似渴龙喷井,后如饿虎擒羊。啧啧有声,铁汉听时心也乱。吁吁微气。泥神看处也魂消。
紧紧相偎难罢手,轻轻耳畔俏声高。
花二娘从做亲已来,不知道这般有趣。任三见他知趣,放出气力。两个时辰,方才罢手。未免收拾整衣。二娘道∶“我不想此事这般有趣,今朝方尝得这般滋味。但常常聚首方好。只是可奈李二这,每每把眼调情,我不理他。不可将今番事泄漏些风声与他。那时花二得知了。你我俱活不成的。”三官道∶“蒙亲嫂不弃,感恩无地,我怎肯卖俏行奸。天地亦难容我。”二娘道∶“但不知几时又得聚会?”任三道∶“自古郎如有心,那怕山高水深。”二娘道∶“今夜与你同眠方可,料亦不能。夜已将深,不如且别,再图后会罢。”任三道∶“既如此,再与你好一会儿去,”正待再整鸾佩,不想花二睡醒,叫二娘拿茶。二人吃了一惊。忙回道∶“我拿来了。”悄悄送着三官出去,拴好大门,送茶与花二吃了。花二道∶“你怎么还不来睡?”二娘回道∶“收拾方完,如今睡也。”
闲话休题。次早花二又去寻着李二同觅任三官。恰好任三官在家,便随口儿说∶“昨晚有一表亲,京中初回,今日老母着我去望他。想转得来时,天色必晚了。
闻知今日海边,有一班妓女上台扮戏,可惜不得工夫去看。”花二道∶“李二哥,三官望亲。我与你去看戏如何?”李二道∶“倘然没戏,空走这多路途何苦!”花二道∶“我有一个旧亲,住在海边,若无戏看,酒是有得吃的。去去何妨。”李二听见说个酒字,道∶“既如此,早早别了罢。”三人一哄而散。
不说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且说三官又到家中,取了些银子,着一小唤名文助随了,卖办些酒食,拿到花家门首。着小认了花家门径,着他先去,不可说与奶奶知道。自己叩门而入。见了二娘笑道∶“他二人方才被我哄到海边去了,一来往有三十馀里路程,到得家中,天已暗了。我今备得些酒果在此,且与你盘桓一日。”二娘道∶“如此极好。”把门掩上。三官炊火,二娘当厨,不时间都已完备。
二娘道∶“我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倘你哥哥一时回家来,也未可知。若被遇见,如何是好?向日公婆后边建有卧室一间,终日关闭到今日,且是僻静清洁。我想起来,到那时饮酒欢会,料他即回,也不知道。你道好么?”任三听说,欢喜之极。
即时往后边。开门一看,里边床帐桌椅,件件端正,打扫得且是洁静。壁上有诗一首道∶
轩居容膝足盘桓,斗室其如地位宽。
壶里有天通碧汉,世间无地隔尘寰。
谁人得似陶元亮,我辈终惭管幼安。
心境坦然无窒碍,座中只好着蒲团。
看罢,即将酒肴果品摆下。两人并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盏,欢容笑口,媚眼调情。自古道∶“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调得火滚,搂坐一堆。就在床上取乐起来。这一番与昨晚不同。怎见得不同?只见∶
雨拨云撩,重整蓝桥之会。星期月约,幸逢巫楚之缘。一个年少书生,久遭无妇之鳏,初遇佳人,好似投胶在漆。一个青春荡妇,向守有夫之寡,喜逢情种,浑如伴蜜于糖。也不尝欺香翠幌。也不管挣断罗裳。正是∶雨将云兵起战场,花营锦阵布旗枪。
手忙脚乱高低敌,舌剑唇刀吞吐忙。
两人欢乐之极。满心足意而罢。整着残肴,欢饮一番。二娘道∶“乐不可极。
如今天已未牌了。你且回去。后会不难了。”三官道∶“有理。只要你我同心,管取天长地久。”言罢作别。竞自出门去了。
不移时,花二已回。二娘暗暗道∶“早是有些主意。若迟一步。定然撞见了。”自此任三官便不与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张着空儿便与二娘偷乐。若花二不时归家,他便躲入后房避了。故此两不撞见。只是李二又少了一个大老官,甚是没兴,常常撞到花家里来寻花二。
一日,花二不在家。门不掩上的,便撞入内轩。向道∶“二哥可在家么?”二娘在内道∶“不在。”李二听了这娇滴滴之声音,淫心萌动。常有此心,奈花二碍眼。今听得不在家中,便走进里面道∶“二娘见礼了。”二娘答礼道,“伯伯外边请坐。”李二笑道∶“二娘,向时兄弟在家,我倒常在里边坐着。幸得今日兄弟不在,怎生到打发外边去坐!二娘,你这般一个标致人儿,怎生说出这般不知趣的话来!”二娘正着色道∶“伯伯差了,我男人不在,理当外坐,怎生倒胡说起来!”
李二动了心火,大胆跑过去要搂,早被二娘一闪,倒往外边跑了出来,一张脸红涨了大怒,恰好花二撞回,看见二娘面有怒色,忙问道∶“你为何着恼?”二娘尚未回答,李二听见说话,闯将出来。花二一见,满肚皮疑心起来。二娘走了进去。花二问道∶“李二哥,为着甚事,二娘着恼?”李二道∶“我因乏兴,寻你走走。来问二娘,二娘说你不在。我疑二娘哄我,故意假说。因此到里面望一望,不想二娘嗔我,故此着恼。”花二是个耳软的直人,竞不疑着甚的,也不去问妻子,便对李二道∶“二哥,妇人家心性,不要责他。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罢。”两人又去了。直到二更时分方回。二娘见他酒醉的了,欲待要说起,恐他性子发作,连累自身,不是耍的。只得耐着不言。
到次早,见花二不问起来,不敢开口。李二从此不十分敢来寻花二了。花二也常常不在家,倒便宜了任三官。日间不须说起,至于花二更深不回,常伴二娘。便是花二回来,亦都醉的。二娘伏侍去睡,也再不想寻起二娘作些勾当,故此二娘倒得与三官十分畅快。三官或在花家房里过夜,或接连三日五日不出门,与花二、李二竟自断绝了往来。李二心中好闷,想道∶“花家妇人,不象个贞静的。少不得终有奸谋破绽,待我慢慢看着。若还有些破绽,定不饶他。”因此常常在花家前后探听。
恰好一日,远远望见任三走进花家而来,他连忙在对门裁缝店内看着。只见任三竟自推门进去了。有一个时辰,尚不见出来。李二连忙走到花家门首一望,不见些儿动静。把门扯了一扯。又是拴的。他便想道∶“多分花二哥在家里。敢是留他吃酒,故此不出来了。”便把门敲上两下。只见二娘出来问道∶“是那一个敲门?”李二道∶“是我,来寻二哥讲话。”二娘答道∶“不在家。”李二想道∶“多分是妇人怪人,故意回的,不免说破他。”便道∶“既二官不在家,三官怎么在里面这半日还不出来?”二娘道∶“你见鬼了,任三官多时不到我家来了,谁见来的?”李二道∶“我亲眼见他来的,你还说不在!”二娘怒道∶“这等你进来寻!”便出来把门开了。李二想道∶“古怪,难道我真见了鬼不成!岂有此理。”便大着步往里进,四周一看,并无踪影。他再也不想有后房的。便飞跑上楼去看。那有三官影儿。倒没趣了。飞走下楼阁往外就跑。被二娘千忘八,万奴才,骂得一个不住。
不期花二归家,见二娘骂人,问道∶“你在此骂谁?”二娘道∶“你相交的好友!甚么拈香!这狗才十分无礼,前番你不在家,他竟人内室调戏着我。我走了出来,恰好你回来。你亲眼见的。他今日又来戏我,我骂将起来,方才走去。这般恶兽,还要相交他怎的!”花二登时大怒起来,骂道∶“这个人面首心强盗,我前番却被他瞒了。你怎么不说!今日又这般可恶。杀这强盗,方消我恨。”竟上楼取了床头利刀,下楼赶去。二娘一把扯住,忙道∶“不可太莽,若是你妻子失身与他,方才可杀。自古捉奸见双,你竟把他杀了,官司怎肯干休!以后与他绝了交便罢了。何苦如此。”花二的耳朵绵软的,被妻子一说,甚觉有理。想一想,撇下刀说∶“便宜了他,幸喜我浑家不是这般人。若是不贞洁的,岂不被他沾辱,被人耻笑。”二娘背地里笑了一声,向厨下取了些酒莱道∶“不用忙了,快来吃一杯儿去睡了罢。这样小人,容忍他些。”花二闷闷的吃了几杯竟自上楼睡了。
二娘又取些酒莱,往后房来,与任三吃。将李二之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道∶“如何是好?”三官道∶“我若如今出去,倘被他看见,倒不好了。我不如在此过夜,到明日早早梳洗,坐在外边,只说寻二哥说话,与他同出门去,方可无碍。”二娘道∶“这话倒甚是有理。只是此番去,你且慢些来。李二毕竟探听,倘有差池,怎生是好?”三官道∶“我家有个小厮,名唤文助,认得你家的。我使他常来打听消息便了。”二娘道∶“你明日拉了二哥到你家请他吃几杯酒儿。着文助斟酒,待他识熟了面,然后着他送些小意思与我们。如此假意相厚,方好常常往来。”三官道∶“此计必须如此方可。”两人同吃些酒儿,未免做些风月事情,方上楼去。
次早,三官起来,早已梳洗。先把大门开了,坐在外厢。叫∶“二哥在么?”
二娘在内,假应一声,上楼说与丈夫知道∶“任三叔寻你。想他许久不来,莫非李二央他来释非?切不可又去与那强盗来相交了。”花二连忙梳洗下楼,与任三施礼道∶“三官为何一向少会?”三官道,“小弟因宗师发牌县考,一向学业荒疏,故此到馆中搬火,久失亲近。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特来望兄。不知一向纳福么?”花二说∶“托庇贤弟,你会见李二么?”任三道∶“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
花二道∶“不必说起这畜生。”将前件云云之事,一一说了一遍。三官假意怒道∶“自古说得好,朋友妻,不可嬉。怎生下得这样心肠!既如此,我也不去望他了。
明日小弟倘娶了弟妇,他未免也来轻薄。岂不闻免死狐悲,物伤其类!二哥,既然如此,也不必恼了。兄同小弟到家散闷如何?”
花二同了三官到家里,只见堂上有人说话。把眼一看,恰是一个说亲的媒人。
与任三官配的亲,为女家催完亲事。等紧要过门。他母亲道∶“又未择日,尚未催妆。须由我家料理停当,方可完姻。怎么女家反这般催促?”花二、任三听了,一齐笑着见礼。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花二相陪。
三人直饮到红日西斜,别了任家出门。花二与媒人一路同行。花二便问道∶“媒翁先生,为何女家十分上紧,是何主意?”媒人笑而不答。花二道∶“莫非是人家穷,催他做亲,好受些财礼使用么?”媒人道∶“他家姓张,乃是个三考出身,做了三任官。去年升了王府典膳回来的,家约有数万金,那得会穷!”花二想了道∶“奇了,这等毕竟为何?”媒人问道∶“兄与任家官人相厚的么?”花二道∶“意气相投,情同骨肉。”媒人道,“这等,兄说的话,必定肯听的了。府上在何处?”花二道∶“就在前面。”媒人道∶“有事相议。必须到府上,方可实言。”两人到了花家,分了宾主。二娘点茶吃了。花二又问起原由。媒人道∶“见兄老诚,自然是口谨的。才与兄议。万万不可与外人知之。”花二道∶“老丈见教,断不敢言。”媒人道∶“任官人定的女子,年纪二十岁。闺中不谨,腹中有了利钱。他父亲往京中去了。是他令堂悄地央人接亲,要我及早催他过门,以免露丑。许我十两银子相谢。我方才见说不来,心中烦闷。想此也必须得花兄暗地赞助。若得早娶,将所谢之银均分。”花二心下暗暗想了道∶“领教,领教。”媒人道∶“千万言语谨密些。”花二道∶“不须分付。”媒人道∶“尚有未尽之言。奈天色晚了,欲求同行几步,方可悉告。”花二同出门去了。
二娘在门后,初然听了此人说任官人三个字。他便半步不移,细细听了前后说话、暗暗叹息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天之不远,信不诬矣。”他又想道∶“丈夫倘去相劝,毕婚之后,无甚说话方好,倘三郎识出差池,叫此女如何做人?必然寻死,岂不可惜。若不劝丈夫管他,倘此女父亲回来,看出光景,将女儿断送性命,也末可知。也罢,且待他回来,再作商议。”只因花二娘起了一点好心,他家香火六神后来救他一命。这是后话。
且说花二归家,二娘道∶“方才之说,我己尽知。你的意下如何?”花二道∶“娘子,这件事不难。我劝三官将计就计。省事些娶了过门。我又有酒吃,又有五两银子。有何难哉!”二娘晓得他耳朵绵软的,道∶“丈夫差矣,你若去说得听也好,万一不听,你岂不坏了好朋友的面情!这五两银子,也有用了的日子,况未必有无。我想人生在世,当为人排难分忧。今任三妻子之忧,那任三忧愁一般。当拔刀相助,水火不避,才是丈夫所为。你若听,我倒有一计较在此。”花二道∶“贤妻有何妙计,何不为我说之。”二娘道∶“方才媒人所言,肚儿高将起来。想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光景。何不赎一服通经散,下了此胎,有何不可?”花二道∶“此计虽好,怎生样一个计较赎与他吃?”二娘道∶“不难,明日将我抬到他家,扬言我是任家内亲,央告我来说话。他家自然不疑。毕竟他母亲出来接我。我悄俏将此言与他母亲一说。自然妥当。”花二道∶“好便好,只是先要破费药金。”二娘道∶“痴子,若是妥当,那十两银子都是你的。”花二听了,拍掌大笑∶“好计,好计!”
次日早起,打点了药金,竟往生药辅中赎了一服下药,又去唤了一乘轿子与二娘坐了,竟抬至张典膳家中。奶奶迎进,叙了寒温,吃罢了茶,奶奶问道∶“尊姓?”二娘道∶“奴是花林妻子,有事相告。敢借内房讲话。”奶奶引了进房,坐定。二娘命众女使俱出外边,方附奶奶之耳,如此如此,说了一番。那奶奶面皮红了又红,千恩万谢,感激无地。一面整酒,一面连忙热了好酒,到女儿房里。通知了此话,把药服了。一时间,一阵肚疼,骨碌碌滚将下来,都是血块。后来落下一阵东西,在马桶内了。奶奶道∶“谢天谢地,多感祖宗有幸,逢着花二娘这个救星。”欢欢喜喜安顿女儿睡了。连忙去房中见了二娘,谢了又谢。将酒就摆在房内,三杯五盏。二娘起身告辞,奶奶再三苦留不住,开箱取了一封银子,一对金钗,-双尺头,一枝金簪,送与二娘道∶“些须孝敬,休嫌菲薄。地久天长,报恩有日,幸匆见怪。”二娘千恩万谢,上轿而归。
天色已晚,花二见妻子归家,打发了轿夫,进内忙问事体如何。二娘把日间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将他送的物件,把与丈夫看了。喜得那花二满地滚跳道∶“我明日与任三官说知,还要他的酒吃。”二娘道∶“你忘了。这是阴骘事情,所以去救他,若与三官说知,可不又害了那女子!”花二道∶“正是。几乎错了。还是贤妻有些见识,紧紧记在心中,再不说了。”二娘以后与任三官这般情厚,把此事再不漏泄。
话分两头,且说李二自从那日见了任三,又寻不着,又被他妻子骂了一场,心中不忿。一日,走到花家对邻一个周裁缝家门口坐下。那周裁缝道∶“李官人,想是来寻花官人么?”李二道∶“正是。”周裁缝道∶“今早出去了。”李二道∶“师父,你曾见任三官。这一向到花家里来么?”。那周裁缝极口快的,便过∶“他是不出门的主顾。怎么倒来问我!”李二过∶“我前日分明见他进去,多时不见出来。进去了一番,又不见影,反受了一肚皮臭气,心内不甘,你若晓得这头路,我断不负你。”那周裁缝是个口尖舌快的人,他道∶“我这几时不管人间事。若是十年前生性,早早教他做出来了。”李二道∶“周师父,你若肯帮我做事,我当奉酬白金五两。”周裁缝听见说许了五两银子,就欢喜起来,忙道∶“若要如此,必须生个计较。此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是取笑的,先与他丈夫说知,一齐捉奸,方免无事。”李二道∶“可恨淫妇,必在丈夫面前骂言说我,花二故此久不上门。今虽欲通言,奈无由得计。”裁缝笑道∶“花二官是酒徒,扯到店上吃酒。中间三言两语,激起性子了,自然妥当。他若不听你,你却教他问我,我自搬他一场是非,自然信了。”李二道∶“你这几日不出去做生活方好。”裁缝道∶“只有一个张家,要去完他首尾。看早晚去完了,只坐在这里等着便了。”
李二计议已定。次日怀些酒资,恰好撞着花二。倒身一揖,花二假意还礼,眼看别处。李二道∶“哥哥凡事三思。自古道,若听一面说,便见相离别。我有许多为你心腹话,不曾与你说罢了。”花二本待不理他,又听他说有心腹话,只得道∶“有何话快说来!”李二见他答话,连忙扯了,竟上酒楼。将酒筛下一盏,送与花二。花二只得吃了,也回送李二一盏,道∶“有话快说。”李二道∶“且慢些,说将来,恐你酒也吃不下了。”花二一发疑心,只得又吃了几盏道∶“大丈夫说话不明由,如钝剑伤人。说明了,倒吃得酒下。”李二故意欲言不言。花二道∶“罢,你既不道,我也不吃了,去罢。”李二道∶“说来恐你不信,反嗔怪我。”花二道∶“我不怪你。”李二道∶“也罢,说与你知,怪不怪凭你便是。那任三这几时你曾会他么?”花二道∶“数日前,他馆中回来,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李二默然。又说道∶“哥,前日二娘骂我这日,任三到你家来。二娘把他藏在家里,被我知道了,要进去搜捉。因此二娘急了,反骂将起来的。你是个大丈夫,不可被妇人骗了。”花二想了又想,我妻子好端正的,怎歪说起这般说话。便道∶“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就该直说了是。今据你此言,他两人一定有奸了。此事不是当耍的,可直直说来我听。”李二道∶“说也没干。我亲眼见他进去多时,不见出来,所以要搜。若是假说,天诛地灭。你若再不信,去问你邻居周裁缝便是。”花二说道∶“是了,想此事有些因。多时不见他,想是那日躲在我家过夜,被你知觉,恐你埋伏捉住,不好出门。反说来寻我,同我出门,方可掩人耳目。是了,是了,再不必言。必定事真矣,除非杀了二人,方消我恨。”李二道∶“且禁声。事倘不成,反为不美。还须定计,方可除之,”花二忙问何计较,李二道∶“计较倒有,只是不可又被二娘识破,反受其害。”花二道∶“不妨不妨,我自然谨密就是了。”
李二道∶“事不宜迟,你可今晚扬言,假说明早要往府城去有何事理,一面去约任三到家里说话。不可等他来,你可先出门去。他若来见你不在家,自然又留过夜,待我与你探听,如在时,报你知道。你却回家下手便了。”花二道∶“是了。且别着,明日再会。”李二道∶“万不可泄漏。”花二说∶“不须分付了。”
竟到门首,恰好裁缝在家,叫道∶“周师父,有一句话出来问你。”那老周见了花林,便心照了。忙说∶“有何见教?想是要我裁衣么?”花二道∶“你不可瞒我。我这件事,也料难瞒你,那任三之事,你可曾见来么?”老周道∶“大官人,我老人家不管这等闲事。此乃阴骘之事。罪过,罪过。露水夫妻,乃前世定的,只要自己谨慎些儿就是了。何必问我。”花二听了这几句话,实在是了。道声请了,便回家,扯开了门,倒假意儿全无恼色道∶“我明日要往府城中去,可与我打点着,备些酒莱。”二娘道∶“你去何干?”花二道∶“去寻一个人讲话。”二娘暗暗欢喜不题。
且说那李二说这场是非,自己心中猜道∶“花二回去,必然去问周裁缝。不免随步儿走到裁缝门首一问。”老周看见了李二,连忙走将出来,将花二问的情由叙了一遍道∶“十分相信了。”又问李二道∶“何计捉他?”李二道∶“一面花二只说出路,一面反教任三到家说话。倘或走来,见花二不在,自然又上钩了。那时我与他探听,果然如此,去报老花。管取双双都做无头之鬼,方称我心也。”老周道∶“前言不可失信。”李二辽∶“这些小事,不须分付。”竞去了。
且说次日,花二起来,对妻子道∶“我今就要府中去。我想前日扰了任三官,今日顺便安排些小莱儿,添着几味,请他来答席。我如今去约他,他若来迟,你就陪他吃了便是。”二娘满心欢喜道∶“哪有我陪之理。”花二假意买些物件,一面见了李二,约定今日看任三动静,先将那把利刀交与李二收看。一面自去见了任三,约他下午到家说话不题。
且说周裁缝被张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坐定逼他起身。算来不能延推,只得去做。须臾,奶奶出来道∶“师父为何事不来,担搁到如今?”这老周叫声道∶“奶奶,只因穷忙,误了奶奶的事。今日我对门邻舍花家,有天大一桩事,我要在家里看看的。被管家逼不过,只得走了来。”奶奶听他说出花家两字,问道∶“莫非是那花林家里么?”老周道∶“正是。奶奶为何又晓得?”奶奶道∶“他家与我有亲。今日他家有何大事,可对我说。”老周道∶“既是令亲,不便说得。”奶奶道∶“不妨。有话快说。”老周原是个口快的人,见逼得紧,料想毕竟难以隐瞒。
便道∶“莫怪了我,实对你说,他妻子二娘,生得妖娆标致,与一个任三官相好,搭上了。”奶奶道∶“那任三官在何方?是甚么人?”老周道∶“他父亲做任典史官是的。”奶奶着紧道∶“他两个敢做出此事来了么?”道∶“走长久了。花林有一朋友,名叫李二,要去踏浑水。二娘不肯,后来被他撞破了。昨日与花林说知,今日李二定计,假说花林往府城中去,反约任三来家,料然二娘留他过夜。今晚双双定做无头之鬼矣。”张家奶奶道∶“你缘何晓得?”道∶“李二与我极厚,他说与我,叫我相帮他动手。故此晓得。”那奶奶听了这番言语,三脚两步,竟入女儿房中,一五一十,尽情说了一遍。女儿道∶“如何可救得他方好。”奶奶道∶“且不可响,我亲去与二娘说知,救他一命。报他前日之恩。一面着家人骑马速到任家,说与任三官,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有人要害你性命。坐在家中,不出门,可保无事。”女儿道∶“娘既自去,还用速些方好。”即时唤了女轿,飞也似抬到花家。轿夫叩门,二娘听见门响,只说是任三官到了,开门一看,恰是张奶奶。又惊又喜,忙忙施礼。称谢了一番道∶“花官人在哪里?”二娘道∶“为府城里有事,出门去不多时。”奶奶想道∶“此事是真的了。”
二娘道∶“奶奶里面请坐。”二人轩子里坐下。那奶奶悄悄的在二娘耳畔说了一遍,惊得二娘面如土色,牙关打战。呆了一会,倒身拜谢∶“此事若非奶奶来说,必遭毒手。”奶奶道∶“一来答报前思,二来救小婿一命。”二娘感激不尽,就将请三官酒食摆将出来,请奶奶吃了几杯。辞别去了。
任三官在家,正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出门。未及几步,只见张家的人慌慌忙忙扯住了。附耳低言,说了一回。三官大惊失色,沉吟一会,道∶“知道了。”打发张家之人进了内吃饭。自家回身坐在书房里想∶“我不去,谅二娘无害。不免写一封字,着文助拿了,只说有事,不及领酒。花二见时,必不生疑心。”即时封好,文助拿了,竟至花家投下。二娘阻当道∶“叫三爷切不可来。”按下不题。
且说李二留花林在家饮酒,只等任三上钩。李二心下不定,不知任三去也不曾。走到任家。问一个老管家道∶“老官,你三爷往花家吃酒,可曾去了么?”那管家便信口儿道∶“去了。”李二见说,欢天喜地走回与花林道∶“任三已到你家去了。”花林咬牙切齿道∶“可恨,可恨。”李二劝着,大碗而吃道∶“多吃些,好动手。”不觉天色将晚,花林提刀便走。李二道∶“且慢去,待我去探听,或在你家楼上,或在后轩。走去一刀了事。倘然捉不住,被他走了,反被他笑。你可坐在此,再慢慢吃两碗。我去看了动静来回你。”
且说二娘心下思量,没有汉子,怕他怎的。只是可恨李二,他帮我丈夫,害我性命,想他必然先来探听。我有道理在此。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先将灯火点起,放在灶上。又去把大门半掩着,自己坐在中门。暗地里专等李二来。
不想李二把门一推,却好半掩的,一直悄悄走至中门探听。二娘认定果是李二,便叫道∶“三郎,这边来。”把李二一把搂定,便去扯他裤子。李二一时浑了,欲火难禁,想道∶“日常要与他如此,不能上手,不如竟认做任三,快活一番再说。”两个在轩子内弄将起来。弄得李二快活,想道∶“我且弄完了回去复花林,说任三不来,且再理会,留下此妇,再图久远。”那二娘故意弄妖作势,李二十分得趣。
且说花林等得不奈烦了,想道∶“为何不见来?想是撞着任贼,喧闹起来。倘被此贼走了去,怎生气得他过。”提刀在手,一口气走至门首。见门开的,竟往里走。二娘一心儿听着,听得脚步响,知是花林来了。便大叫∶“四邻人等,有人见我丈夫不在家,在此强奸我。快快走来捉他。”李二听见,要走,被二娘紧紧拘定,哪里动得。花林为人极莽,上前摸着奸夫,一把头发抽住,不由分说,一刀便砍,头已下地。花二又来捉二娘,被二娘早取门拴在手,花二不提防,被二娘将刀扑地一打,那刀早已堕地,二娘忙忙早把刀向小屋上一撩,那刀不知哪里去了。花二道∶“淫妇,休得撒野。我闻知任贼向来与你通好,今日特来杀汝。今奸夫现死,你何敢无礼!”上前来捉,被二娘将拴照手一下,叫声呵唷,疼死我也,道∶“了不得,决不干休。”二娘骂道∶“痴蠢东西,世上只有和奸杀妻子。我在此叫喊,你为丈夫的,帮我拿他,方是道理。怎么杀了强奸的人,又要杀我。世有此理么!”花林骂道∶“休得油嘴。李二说,你二人和奸已久。想是今日知我来杀,你故此反叫强奸。思留生命。休想饶你。”二娘道∶“怪不了你要寻事。我怎得知。任三叔是个读书人,那有此心。”花林道∶“还要油嘴,一个任贼,现杀死在地,还这般可恶。”二娘道∶“蠢东西,方才李二进门,他道,二娘,向来慕你姿容,相求几次,今日从我,救你一死,若不相从,你命休矣。说罢,把找牵倒在此。我坚执不从,被他就强奸了。叫得口干。那得人来救我。你杀的是李二,怎说是任三!”
花林走到尸旁,取灯相照。把头提起,仔细一看,吃了一惊。竟连忙撒在地下,道∶“是了,几次奸你不遂,故生此计。方才狠留住我。他自先来行奸。他想我决未来,放心行事。想皇天有眼,自作自受。且问你,任三今日几时去的?”二娘道∶“他不曾来。你出门不多时,着一小,拿一封字儿道寄与你看。”即将这封字,递与花林。花林洗静了手,灯下拆开一看,上写着∶荷蒙宠召,本当拜领。闻兄往府公干,恐误尊驾。心领盛情,容后面谢。不尽。
弟任三顿首
花二看罢道∶“原来不至我家。李二又与我说来了,一发情弊显然了。杀得好。险些儿误了你一条性命。”二娘冷笑道∶“指奸不为好,撒手不为奸,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好没来头,为何杀得我!只是这死尸,看你如何发放!”花林想了一会道∶“拿一条口袋,将来袋起。驼去丢在李二家中。况他并无甚人往来,哪里知道是我家杀的。只要瞒得外边邻舍方好。”二娘道∶“今日周裁缝闭着门。间壁王阿爹往女儿家去了。这边张家,下乡差使,阿妈也不在家。我方才这般大叫,都不在。所以被他好了。如今想都不曾回。趁早装了送去。”先将地洒上清水,洗得洁洁静静,相帮花林背上了肩,一气走,竟到李二门首,把门推开,将尸首倒出就走。把袋撒在官河内。
到家,只见二娘倚门相候。花二道∶“为何站在此间?”二娘道∶“里面坐着,有些怕人。”花二道∶“不妨,怕他做甚。”取火来打了一个醋炭,整起酒来对吃。上床倒取乐一番。
二娘从此收了心。与花二道∶“我姑娘年已老了,独自无人,不若接来,家下相伴着我。免得你心猜疑。”花二道∶“有理,我今立志不去游手好闲了。将前日张家送的物件,变换作了本钱,做了生意过活。”二娘喜道∶“这般才是。”任三官也收了心。竟择日娶了妻子。夫妻和顺,再不想去到花家闲走了。不必提起。
且说那口快的老周在张家做得衣服完成,回时已将黄昏。往李二门首经过,想道∶“不知此事如何了,若是停当之时,取他的五两头。”不免推推门看,见门是开的。“原来已回家了。”一头叫,一头往内走。绊着尸首,跌在尸上,把手摸着是人,怎生睡在地上?又湿渌的?想是吃醉了吐的,不若今晚且回。明日来取便了。扒得起来。身上跌烂湿。把门带上了。一步步走回来。将匙开了,进门也无灯火。竟自上床睡了。
且说次日,那李二邻居有好事的。叫道∶“李二哥,日高三丈,还未开门。”
信手一推,见身首异处,大吃一惊。叫道∶“地方不好了,不知李二被何人杀死在此。”不时间,哄动了许多人。地方总甲看道∶“莫忙,现有血迹在此,大家都走不开,一步步挨寻将去,看在何处地方,必有分晓。”众人一齐跟寻血路,直走到周裁缝门首便没了。看他门是闭的,众人乱敲乱打。惊得老周跳起床来,披了衣服,下床开门一看,众人见他满衣是血,都一声喊道∶“是了,是了。”登时推的推,扭的扭,竟到华亭县,禀了太爷。那知县未免三推六问。那老人家又哪里受得刑起,死去还魂,押入牢中,做着一桩疑狱。一面着地方里甲,即同收尸回报。后来周裁缝死在牢中,拖出去丢在万人坑内,未免猪拖狗扯。只因舌尖口快,又贪着五两银子,竟要害人性命,合受此报,花二娘命该刀下身亡,只因救了任三的妻子,起了这点好心,故使奶奶答救了这条性命。正是∶
心好只好,心恶只恶。仔细看来,上天不错。
总评∶
自古多才之女,偏多淫纵之风。愚昧之夫,乃至妻纲乖戾,机事不密,害即随之。身殒沟中者,易言是非也。交臂相逢,便成鱼水。香偷玉窃者,两心相照也。生来不是风流骨,也希蝶浪。李二之学步邯郸,只因财帛点动人心。
亦冀狼贪,周裁缝之妄登垄断。花二娘出奇制胜,智者不及。盖救人者还自救。李二自冒险危身,愚者不为。杀人者还自杀,天网恢恢,报应不爽。致于花林改行生理,徐氏打叠邪淫,任三断绝思爱,急流勇退。若三人者,从情痴内得已觉之灵机,于苦海中识回头之彼岸。较之今日蝇趋蚁附,恋恋于势利之场者,大相远矣。
《欢喜冤家》第二回吴千里两世谐佳丽
英雄纠纠冠时髦,三十年前学六韬。
铜柱津头怀马援,玉门关外老班超。
金貂闪烁簪缨贵,竹帛光荣汗马劳。
圣代只今多雨露,圆花新赐锦宫袍。
这八句诗,单说万历三十年间,叛贼杨应龙作反。可怜遇贼人家,无不受害。
致使人离财散,家室一空。拿着精壮男子,抵冲头阵。少年艳冶妇女,掳在帐中,恣意取乐。也不管缙绅宅眷,不分良贱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极。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那时各路发兵征剿,杨应龙难敌,一时自刎而亡。馀众杀的杀,走的走,尽皆散了。这各路军兵不免回归。那本处乡绅,现任官府,治酒请着各路将军,感他保守有功。有诗为证∶
北垣新阁拜龙骧,独立营门剑有光。
雕拔夜云知御苑,马随青帝踏花香。
诸番悉静三边戍,六国平来两鬓霜。
归去朝端如有问,肯令王剪在频阳。
这些兵士们。一个个欢天喜地,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哪一个身边没有几十两银子带回,恨不能插翅儿飞到家里。其中也有阵亡的,也有搠伤带病的。其时浙江省内,有一兵士,姓吴名胜,字千里,乃金华府义乌县人。年纪方交二十岁。气力颇有十分,当时别了父母,随了主师出征,得胜还家,十分之喜。他便收收拾拾,行粮坐粮,犒赏衣甲等银也有数十两,他心中想道∶“且喜积下许多银子,归家完婚。使费一应足了。”又想道∶“战场上阵亡许多伙伴,身边俱有金银,不若待我探取归家,慢慢受用。正是见物不取,失之千里,”遂将行李安了客店,自己竞往沙场尽力搜寻。竟得了千馀之数。连忙置办一付罗担,将金银满装,独自挑了而行。免不得一路盘诘征士,腰牌照验,谁敢留难。每日晓行夜住,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县地方。
天色已晚,并无客店,心下着忙。虽然身上有些气力,路中恐有强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他便心生一计,将这担银子拖到一个深草丛中藏了,插标为记。空身向前,寻觅客店。行了半里路程,方见些儿灯火,上前一看,是个人家。吴胜见了,即便叩门。只见里边拿了灯火问道∶“是谁叩门?”开门出来,吴胜一见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也便道∶“长者见礼了。”那主人慌忙放下灯,回礼道∶“不敢。”请进了门道∶“黄昏到来,有何见谕?”吴胜道∶“不该暮夜唐突,容求登堂奉禀。”
主人拴上大门,取了灯,引至堂上,分宾主坐定。吴胜说∶“在下是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姓吴名胜,贱号千里。只因杨应龙作乱,有力投军,随师征剿。幸喜平贼还家,一路上多赶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没处相寻客店。若是长者近处有歇宿人家,烦为指引。若是没有,大胆借宿一宵,自当奉谢。请问长者高姓尊名?”陈栋见他身虽武士,口却能文。答道∶“不佞姓陈名栋。本地人氏。此地宿店尽有,何苦又去黑夜相寻。不嫌草榻,权宿一宵。只是不知大驾至,有失款待。”即时分付家下,快备现成酒饭。吴胜感激不尽。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道∶“府上有尊价借一位。在下有些物件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暂置一处。今观长者高谊,不若挑在高居,以免一宵记念。”陈栋道∶“何不早说。”连忙叫小二快来。小二应了一声,立在堂前。陈栋道∶“快拿了火把,同这位长官,往前面村落,一担物件,可代他挑了来。”
小二即时点着火炬,随了吴胜,竟至彼处认标,挑着回来。一路儿担重,歇了又歇,道∶“是何宝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银么?”吴胜道∶“也有些儿在内,待挑至府上,自然谢你。”小二想道∶“多分是个强人无疑,不然为何有如此重的金银。”道∶“客官,你作何生意,趁这许多财物?”吴胜道∶“我身充行伍,积攒下的。”小二道∶“家有何亲戚?”吴胜说∶“父母在堂。妻小未婚。”
不觉闲话之间,已到陈宅,扣门挑进放下。陈栋置酒于西首小房,接了吴胜坐下,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边。说到∶“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个强盗。”陈栋惊问道∶“怎见得?”小二道∶“方才一担,都是金银。挑得我两肩肿痛。
若是放了他去,前面做出事来,反要害了我家。不若今夜结果了他,取了他许多财宝,倒是干净。”陈栋道∶“人来投住,怎么起得此心。”小二进∶“不可没了主意,后来懊侮迟了。况且他是杀人放火来的,我们处置他,不过是替天行道,有何罪过。”这是∶
我本无心求宝贵,那知富贵逼人来。
陈栋初时一个好人,被小二说了一番,也没主意。“据你之言,怎生的害得他生命?”小二道∶“他目今现有一把利刀。只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断送。不要你老人家费心便了。”陈栋道∶“阿弥陀佛,随你罢。”
重至小房陪着坐了。吴胜道∶“方才见尊价与长者言久,莫非内客为在下搅扰见怪么?”陈栋道∶“吴先生见差了,小使与老夫说,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要去杀鸡宰鹅。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待至明日,竭诚来请便了。所以言语良久,有失奉陪,休得见疑。”吴胜感激不尽。
那小二烫了热酒,只顾劝饮。一碗未了,又上一碗。吴胜辛苦多时的人了,那里支撑得住,不觉的大醉,就靠在桌上。须臾鼻息如雷。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推了几推,全然不动,小二把酒筛上几碗,流水而吃,去担中取了那把尖刀,放在灯后,又吃个长流水,酒已醉,胆已大。去把吴胜一推,动也不动,连忙解开他身上衣服,把绳捆定。陈栋躲入屏后。小二持刀在手,照着心窝,着实一剌,进内五寸。那吴胜在床上一跳,滚下床来乱跌。被小二尽力按着,看看气绝,手足冰冷。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陈栋道∶“阿弥陀佛,便饶也罢。”小二笑道∶“分上讲迟了。”
去拿一把锄头,道∶“待我埋了他。免得暴露尸骸,是罪过的。”陈栋拿了灯笼,小二驼了尸首,走到对面盘山脚下。掘了一个土坑,把一条草席。裹了尸首,放在坑里。把土填平了。
归家取出担来,俱是布袱的银子,约有二千馀两。陈栋夫妻一时间富贵起来。
自想今日之事,多亏小二,况且年过半百,并无男女,就把小二认做亲儿,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妇。家下收租囤米,放债买田,不须三个年头,家私已积半万。乡民称他为员外,称妻子为夫人。他一门大小,好不快活。真个牛马成群,僮仆作队。
一日,员外乘马往东异取债。适逢农事正殷,静尔观之。有词证曰∶东郊农事已兴,北郭春人恒聚。荒村破屋,无不动其犁锄。沐雨栉风,亦相从于耒耜。陌上堪驱身马,路旁逢驾粪车。摊饭异丁,投足便眠野草;馈浆田妇,满头尽插山花。桔槔月下相闻,(发)(爽)雨中共语。往来里巷,少有闲人。嬉笑沟涂,皆非生客。土鼓喧迎岁序,瓦盘数长儿孙,一人耕,九人食,乐且无饥。五母鸡,二母彘,老不失肉、贵金不如贵粟,骑马争如骑牛。又如未盘杜酒,同井相遗。野曲山歌,邻墟互答。家籍上农之户,子举力田之科。如京如坻,纳稼以供王税。不蝗不旱,洗腆以奉亲颜。验工力之怠勤,较收成之丰勤。作为春酒,介眉寿千万年。劳彼岁工,诵豳风于七月。付藏风雅,俗是陶唐。难更四序忙闲,岂识一生悲戚。笑他服贾,终年只拥风波。何似躬耕,每饭不离妻子。岂不为田家乐乎。
员外观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户十两租息,吃了午饭,骑马而回。往一溪边行过,那马见了溪水,住了双蹄,吃个不住。员外骑在马上,恐防跌下溪去,把马带在岸边,下了马,将他挂在近水柳树上,凭他自吃。自己走到前边一个人家,恰好有条板凳,放在门外。员外见了,把扇儿扇上一番,去了浮尘,倒身坐下。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小娃子,有三岁上下光景。见了员外,笑嬉嬉走到身边,倒在怀里。看了员外,叫道∶“爹呀,爹呀。”只顾叫。员外大喜道∶“怪哉,看这小小人家,倒生得这个乖儿子。”连忙袖中去摸取几枚枣子,竟把与他。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开。员外摸看他头儿,叫道∶“乖儿,大来是有福的。”
正在那里闲话。原来这娃子父亲,唤作何立,在乡间磨豆腐卖的。恰好溪中淘豆回来,看见陈栋坐在他门首,叫道∶“员外何事,贵人踏贱地,难得,难得。”
员外道∶“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说∶“是小犬。”员外道∶“好乖。几岁了,曾出过痘子么?”何立道∶“三岁了。上年冬底。出过花儿了。因此母亲半月前,生得一个兄弟还睡在床里,没人管他。自家要耍儿。”员外道∶“这等断乳的了。
我今日且回,另日来与你讲话。”说罢,立起身要走。那娃子一把扯着了,大哭起来,哪里肯放。陈栋双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与你有缘分的。”娃子一把搂定员外脖子,便不哭了。陈栋道∶“何兄,你看娃子这般苦楚,我若去后,倘他又哭,我心不忍。你肯过继与我为子么?”何立欢喜道∶“只是没福,受员外家当,我怎生不肯!”员外道∶“你虽然肯了,恐他母娘难舍。”何立道∶“他一身尚未知吉凶,得员外收留,万分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员外道∶“你进去问一声,看是如何。”何立进内与妻子说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实是难舍,听得丈夫说他有万金家事,并无亲生儿女,日后都是我们的,方才允诺。何立出来道∶“员外,山妻深感盛情,待他身体好了,上门拜谢。”员外欢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来。乃东异取的十两银子,送与何立道∶“偶有白金十两,送与令正卖果子吃。待令正安康了,我着人奉请你二位到舍,另有厚赠。”将娃子递与何立道∶“抱回进去,别了母亲。”那娃子一把搂住脖子,哪里肯放。何立道∶“员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见之日的。”一面去与员外解了马,牵到门首。员外抱着娃子,立在凳上。何立相扶上马,道声请了,那马飞跨去了。
顷刻之间,到了家下。抱着娃子,走入堂中。安人出来惊问道∶“哪里来这个清秀娃子?”员外从头说了一回。一家儿道∶“大分的生有缘法,故此一见,便难舍了。”这娃子到了陈家,再也不哭,只在地下嘻笑。
不觉又将一个月光景,员外知何娘子已好,着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带了亲生小儿子到家。请了诸亲各眷,东舍西邻,整治酒席,请着多人,把儿子抱出堂前,求年长亲友,取一学名。各人见了,道清秀佳儿,无不称赏。内中一长者道∶“有这般一个儿子,难道中不得个状元!就取名陈三元罢。”大家齐声叫好。一齐上席饮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内住下不题。
不觉光阴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气,好炎热,只见∶炎天若甑,赤地如烧。比邻有竹,寻常竟住何妨、长日闭门,寂寞独眠亦爽。既而凉生殿角,银甲弹乎琵琶。雨过池塘,绣衣挂子萝薜。平泉醒酒之石,长安结锦之棚,莫不留朱李于金盘,浮甘瓜于玉井。华筵高敞,贫家半载之粮。绿树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换卖半床清梦,探支八月凉风。不知策疲马于风尘,果因何事?戴峨冠而呵从,抑属何情。又如碎日漾莲,边阴在户,扫地能令心净,折莲易伴人情。一顿事休,一酣情足。
机关不设,浑如结夏头陀。盥栉都忘,可称逃名懒汉。扇摇白羽,歇用碧筒。试看千古战争,总归闲话。不至奔劳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见闲人,惮闻俗事。众皆罢去,松梢老却蟾蜍。我独多情,阶上听残蜻蜓。昼望青山而坐,夜乘篮舆而归。但惜禾苗,无日不思阴雨。更愁亲友,此时尚在炎方。正是农夫心里如汤滚,公子王孙把扇摇。
果然好热。那陈员外早早洗了一个澡,吃了些凉酒,向南窗卧榻上睡一睡,独自一个,不觉大酣起来。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独自个,一步步的走到床前。听了酣声,嘻嘻的笑,手中拿着一把小小裁纸利刀儿。见员外肚皮歇歇的动,三元把手在上边蒲蒲摸摸,把刀在脐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员外睡梦中觉得肚上痒,只说是蚊虫之类来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进肚腹,叫声“阿哟,不好了”,乱滚下床来,惊得三元哭将起来。一家人方才听见,一齐走来。只见员外跌在地下,气已将绝,肝脐中流出血来。大家看时,见一把小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肠已断了。安人哭将起来,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齐放声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着他死也不饶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梦见那年吴胜长官,拿一把小刀,望员外肚上一刺,把我惊将醒来,恰是一梦。”小二听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报,不必哭了。”即时置了棺木。一应丧仪,俱照乡绅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诵经出殡埋葬。
三年服满,三元已长成七岁了。送上学堂攻书。几年之间,把《四书》《五经》俱读完了。到了十五岁,诸子百家,《通鉴》性理,烂熟如流,文章下笔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训得文理大通,闲空时,在空地上轮枪舞棒,与人较力。他又生得长成,梳了发,戴了巾,与同学往来,质气与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说话,出口便俗。
三元人前常自笑他。小二怀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骂个不了。这三元在个书馆中,哪里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骂∶“小畜生,不记得爹娘磨水的时节,穷得一贫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这家私是哪里来的!亏了我当初谋得这两千银子,挣起的家私。若再无礼,我把你小畜生照当时十五年前,断送了吴胜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于盘山脚下,凑作一对。看你这家私,分得我的么。”小二妻子道∶“什么说话!小叔是个好人,你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来醒酒!岂不闻,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大夫。”
不想次子在房外听见,速忙说与父母。何立夫妻听他骂得古怪,便细细的记得,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馆中,教他至无人密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三元沉吟许久,对父亲道∶“此话只做不知,我自有道理。”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计,竟至安人房中问安,就悄悄儿的说∶“孩儿夜来得一梦甚是古怪。梦见一人,口称吴胜,十五年前,被小二对心一刀。将尸首埋于盘山脚下,未曾托生。要孩儿与他诵经超拨。他又说,若不依我,祸及全家。此事不知有无,何不为儿细说。”那安人听了这番说话,道∶“儿,句句真的。”便从根至尾说了一遍,道∶“原不是员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员外死的这一夜,我也梦见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鬼是有的,孩儿不可不信。”三元听说道∶“母亲,且请宽怀,孩儿自有主意。”三元回到书房,闷闷昏昏,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原来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后遭毒手。悔时迟矣。况非我亲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与吴胜报仇,也是一桩快事。除是经官,方可除此凶恶。口中道∶“吴将军,阴灵护我,与你报此一桩大仇。使我生得个法儿,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无对证。谁做原告?”又沉吟一会,便笑将起来道∶“且打个没头官司,惊他一惊,也可出气。”便提起笔来写道∶
告状冤魂吴胜,系浙江义乌县人。在生身为兵士,于万历年间,随征杨应龙,得胜还家,路经本县盘山对门陈小二家投歇,窥金二千馀两,顿起凶心,将酒灌醉,夜深持刀杀死。尸埋盘山脚下,一十五年。枯骨难归故土,父母妻儿,倚门号泣。共愤因财而陷命,独悲异地之孤魂。恳乞天台,严差拘恶,陈小二跟同邻里人等,亲提一鞠。探尸有无,人人堪证,除剪凶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思。上告。
一时间写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准。倘掘出尸首,做定大罪了。”又想道∶“罢,这样恶人,留他在家,养虎害身了。只是无人去告,怎么好。”又道∶“待我悄地走到县前,见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见一个常到陈家来催钱粮的差人。此人也姓陈。一个字也不识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陈牌,有一纸催粮呈子。劳你一递。容谢。”差人道∶“小相公,谢倒不必。若准了,就与在下效劳便是。”三元道∶“这般一发妙了。”恰好投文牌出来,差人投在里面去了。三元竟回书房读书。
且说知县次日升堂,把一纸呈子上面标着∶
此状鬼使神差,该县火速行牌。
去拘凶身小二,同邻验取尸骸。
限定午时听音,差人不许延捱。
若是徇情卖放,办了棺木进来。
那刑房见了,即研香墨,忙展钧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写了年月,当堂签了,交付差人,两公差听了这般言语,接了牌,飞也似跑到陈家门首。见一个人立在门外,差人道∶“请问一声,贵村有个姓陈的么?”小二道∶“我这里哪个还敢姓陈,只有我家了。有何话说?”差人道∶“有些钱粮,要他完一完。特来寻他。”小二道∶“这般小事,何用大惊小怪。”差人道∶“钱粮不多,比较得紧,故此动问。”小二道∶“该多少,”差人道∶“他府上有个小二官,悉知细底。”小二道∶“我便是陈二爹了。”差人见说,一把扭住,一个取出麻绳,夹脖子一套,锁住了。小二骂∶“可恶得紧,这钱粮我手上不知完过了多少,并不见这般利害差人。”那公人也不答他,登时叫起地方道∶“陈小二杀人。今奉本县太爷钧牌,着地方里甲,同至盘山脚下,验取尸首有无,要同去回话。”那排邻地方听说这话,吃了一惊,道∶“有这般奇事!”小二惊得面如土色,言语一句也说不出了。三元在房中听见,走出来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三元道∶“他自作自受,与我何干。况家无二犯,不必多心。”竟出门前。见众人都往盘山脚下,说不知那一块地上埋着。问小二,只不做声。众人乱骂起来∶“你倒杀人,俺们在此陪工夫。还不快说!我们私下先打他一顿,再去见差人说话。他若不说,待我拿去夹他的孤拐,自然说了。”小二见如此光景,料隐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过在这一搭儿地上。”众人见指了所在,锄头铁锹,一齐动手。掘二尺不上,土泥见了草屑。又去一层土泥,有一卷草席,内中一个胆大后生,去把草席打开,内有个尸死人。一个番转,面色朝天。神色不动半毫。各人口称异事,只少一口气儿,面貌竟象三元一般无二。众人道∶“既有尸首,且不可动。依先掩在土中,禀过太爷,怎生发放。”内中着几个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责不便,差人带了小二、地方竟到县中。
早堂未散,一齐跪下禀明,县官道∶“好奇异,果是冤魂告状。”便叫∶“小二,你谋财害命,理当枭斩。”小二道∶“青天老爷,与小人一些也没干涉。俱是老父存日,做了事情。”县官道∶“鬼魂独告你,并无你父亲名字。还要抵赖,取夹棍与我夹起来。“正是∶
由你人心似铁,怎当官法如炉。
那小二是个极蛮蠢不怕死的赖皮,一夹将拢来,便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泣道∶“老爷不须夹了,待小人替父亲认了个罪名罢。”县官道∶“画招。”着陈家出烧埋银十两八钱,跟同地方卖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责三十板,上了枷,押人牢中。馀众皆出衙门。谁人不说好个太爷,真是个转世包龙图,断出这一桩没头的事来。
三元同众回家,取了十两八钱银子,公同买了棺木。多馀银子,又做几件衣被鞋袜各项物件,央了几个不怕死的艺人,重新抬出,与他穿上新衣,放人棺内,就埋在原处。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纸绽,拜献了吴胜,收到家中。请着地方原差,一众邻舍,谢上差人,酒罢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无人送饭,哭个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须啼哭。
二哥成了狱,有官饭吃。我方才拿了三两银子,挽差人寄去与他使用,不必记念,此是冤魂不散,特来讨命,故有此事。或者后来问得明白,出了罪名,亦未可知。
你且宽心。”二嫂见他这般说话,住了泪痕。三元又去安慰陈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烦。我自常寄银子与他使用,毋烦记念。”这也不提。
且说盘山村有一人家,儿子患了邪症,医不能效,是着鬼一般。在家中跳来跳去,父母把他锁在冷房,求神卜问,全无分晓。林中有一术士,能召神仙,悉知过去未来之事。一家斋戒致浴,接了术士,演起法来。请得吕祖降坛,写出此子患了风邪,入了心经,故有此症。随写仙方,几品药饵吃下,即时痊可。三元闻知,与家中说了道,“一齐斋沐了,明日接了术士回家,请仙卜问全门祸福。”家中一齐欢喜。
到次日,在家点起香烛,列于后园静室。请了术士,一同拜祷。烧了几道符,须臾盘中仙乩乱动。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书名。”乩上写道∶我那会晓谈天,我也懒参神。我不戴进贤冠,我不爱西子妍。我不受礼法苛,我不喜俗人怜。散发荷花长林下,有时箕踞王公前。谁知白也诗无敌,清平调里教人言。为受人间青紫累,不得长安市上眠。则如今意气依旧翩翩,须知世上有荣枯,洞前碧草自竿竿。回忆少年事,何故苦留连。羞杀了玉儿捧砚,羞杀了名妓持笺,跣足科头寒松侧,浪足迹飘篷云水边。袖里《黄庭经》两卷,石上王乔药一丸。诸真自我为后隽,狂夫放旷谁敢先,沽一盏,几千年。金茎玉露春饶足,囊中不愁无酒钱。失了笔墨债,尚惹风月缘。最喜是诗酒,头痛杀谈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生若个地行仙。篷莱散吏李太白书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坛。一齐下拜。三元忙分付开陈年花露酒奉献。乩上写道∶
陈三元听判。汝前世乃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名唤吴胜身充行伍,随征杨应龙。只合取了本等之银,归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时间起了念头,往阵亡诸士身边,搜取银两。起了贪心,阴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间,借陈二之凶,消众魂之恨。陈栋因此致富,将你借何立妻腹,转世承召陈门,还你本利。陈栋不合从谋,已遭腹伤而死,陈二见财起意,将来报应分明。吴胜生身父母,亡过多年。尔未婚妾张氏,为公姑身故,过门殡葬。知尔阵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适。夫妻缘分,非比其他。五百年前,篮田种玉。夙缘未了,世世牵连。速取完姻,后有好处。陈母老愈康宁。何氏夫妻、次子,正在极乐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动了,三元又惊又喜,化纸谢了术士,送出大门。陈安人与三元商议曰∶“方闻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缘,前生所定,不可迟了。即当遣人到彼打听明白,迎娶来家,早完大事,侍我老身边好放心。”何立道∶“这也下难,此处离金华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听明白,带了盘缠,可行则行,可止则止,有何不可。”安人喜道∶“极好。”即时三元收拾起二百两银子,付与父亲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义乌县。问起吴家缘由,人俱晓得。悉道吴胜阵亡,其妻不嫁,真个是节女。何立道∶“吴家住在何处?”回道∶“桥西曲水湾头柳阴之下,小小门儿的便是。”何立别了,竟至门首。扣了一下,只见里面问道∶“是谁?”何立道∶“开门有话。”那门开了,恰是一个女子,有三十馀岁光景。生得∶花佯娇娆柳样柔,眼波一顾满眶秋。
铁人见了魂应动,顽石如逢也点头。
何立作了一个揖道,“宅上还有何人。”女子一头往内走,回道“有老父在此。”说罢进去。只见须臾之间,一个老儿出耒,有五十多岁的人了。施了礼,坐下问道∶“足下何来?”有何见谕?“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椿奇事,特来面奉相报。”即将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细说了。那长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梦,其中事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梦,与兄之言相合。数皆前定,不可相强。既承远顾,还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礼金百两,奉请令爱。到做亲家完姻,恳老丈送去。一家过了,以尽半子之情。”张老官见说,十分欢喜。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后生,拿了两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礼,两边谦让。张老官道∶“是小儿,不须让谦。”作了揖,同坐吃茶。何立取出礼银,送与张老。张者道∶“原媒已没多年了。如何是好?”何立道∶“只须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只求早早起程方好。船只盘费皆俱,不须费心。妆奁衣服,件件家下俱有。只须动身早行便了。”张老收了银子,与女儿前后一说,即忙办酒,请着何立。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将小小家庭付托掌管。次早收拾停当了,同儿子女儿,一齐下船。投江西而来。
不须几日,已到本县。何立上岸回家去说。张家三口住在船中等着。何立回到,把前事备陈一遍,各各欢喜。恰好次日黄道吉辰,登时分付治筵相等。请亲房邻友,一齐都到。迎亲鼓乐喧天,进接新人。礼行合卺。几日酒筵方散。
不提他夫妇快乐,且说小二在监,闻知三元做亲,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气苦,泄了牢瘟,一命亡了。狱卒到家来说,妻子听报,哭得不住。三元闻知,随即唤了妻弟张二舅,同至县中卖棺木之类,托人好好送出监门下材,抬至坟上安葬。小二妻子亦到坟上哭送。其间多亏张二舅竭力相帮。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过意。买些冥礼,家中看经祭奠。戴孝安灵,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心下倒也欢喜。过了百日满后,诸事都妥贴了。
一日,新娘子与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嫁。不若将他二人为了夫妇,有何不可!”三元一想道,果然倒妙。一面与安人说知,连声呼好。忙取通书选日,择于二月二十日戍时合卺。安人道∶“如今还是正月。到十二还有二十馀日。到了慢慢的打点起来正好。”二舅已知,看得二娘十分中意。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两个相见,眼角留情。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时病将起来,眼药无效,十分沉重。一家儿大小不安。那里还提起他们亲事。指望到十二好将起来,不料越发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觉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罢。”上了床要睡,哪里睡得着。想道∶“不然此时堂已拜了,将次到了手,可惜错过这个好日。不知直到几时。”长吁短叹个不住。走起床来小解,见月色清朗。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信步儿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见房中灯火尚明,走到窗前缝中一望,不见二娘。把眼往床上一张,帐儿挂起的,又不见。心下想道,在安人处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门一推,是掩上的。二舅笑儿道∶“不可错了好日。”竟进了房,把门掩上。走到床后一看,尽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后。只见二娘已来了,把门拴上,坐在灯下呆想。二舅于帐后看得明白,只见坐了一会,解开衣服,吹灯就寝。叹了一口气,竟自睡了。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时间惊了,叫将起来,不成体面。待他睡了方可。”一步步挨到床沿,把身子进帐内,悄悄而听。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轻轻倒身,就睡在头边。心中按纳不住,想道∶“总然是我的妻子了。料他决不至叫呐田地。”大了胆,轻轻扒在二娘身上。隔开两腿,到彼地位,从将起来。二娘惊醒道∶“不好了,是那个?”二舅附着耳道∶“是我。恐可惜错了好日,特来应应日子。”二娘道∶“你怎生得进房来?”道∶“你未来,我已在床后坐等了。”二娘道∶“莫非有人知道?”二舅道∶“放心。并无人知觉。”二娘道∶“少不得是你的,何必这般性急。”二舅道∶“一日如同过一年,怎生熬得。”两个说明了,放心做事。弄得二娘浑身不定,叫道∶“有趣难当,从来不知这般趣事。”二舅见说,高兴之极。道∶“我与你天长地久,正好欢娱。”不觉一泻如注。二人趐趐睡了。至天未明,二舅归房又睡,并无一人知觉。自此夜夜来偷,直至月终。安人痊可。三月内,两个择日完姻。
三元闻知学道发碑,考试生童。兄弟二人即往县中纳卷。考过取了,又赴府考,又取了。宗师考了,取他覆试。文本做完,亲自纳卷,恳求面试。提学看罢道∶“我有两卷,可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覆试。今二卷各有所长,竟不能定夺。也罢,庭前有乌绒花一树。我出一对,对得好的居案道。”
宗师出道∶“乌绒花放,如新羊毛笔泄银绒。”
三元对道∶“皂角子垂,似旧雁翎刀生铁。”
提学即将三元取了案首,登时补禀。兄弟何泰,亦取进学。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后来做了岁贡举人。授了义乌县知县。到任后,与吴胜父母坟上,增添树木,旌表坟茔。妻家坟土,也是一样的光辉起来。待六年任满,受了封赠。不居官,挂冠林下,做了一个逍遥散人。子女五人,俱享荣贵。
可笑陈栋空捧了万贯家财,临死时,只得一双空手。小二谋财害命,逃不过天理昭然。后来之人,切不可见财起意,以酒骂人,自具其恶,戒之,戒之。正是∶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
害人还自害,说人还自说。
总评∶
哀哉吴胜,拼命于万马场中,得财于千尸堆内,满担而归。将奉高堂于白鬓,娶已定之红颜。一生家计,从此足矣。奈何漫藏诲盗,多饮伤身。顿使白头垂泪,魂依无定之乡。少妇悲哀,胆落金闺之梦。胜之孤魂果泯泯于陈氏之享,其能久耶!以孤客之刀谋孤客,以陈栋之刀刺陈栋。一物一件,加倍偿还。小二之死于狱,有馀辜矣。
《欢喜冤家》第三回李月仙割爱救亲夫
苦恋多娇美貌,阴谋巧娶欢娱。上天不错半毫丝,害彼还应害已。
枉着藏头露尾,自然雪化还原。冤冤相报岂因迟,且待时辰来至。
书生王仲贤,字文甫。年方二十五岁。他祖上只因俗累,倒住在浙江安吉州山中,取其安静。他祖宗三代,俱是川广中贩卖药材,挣了一个小小家园,王文甫在二十岁上,父母便双亡。妻房又死,家中没了人。止有他父亲在日,有一邻友姓章,与伊父十分契合。一时身故了,家贫如水。文甫父亲一点好心,将出银子,卖办棺木。盛殓殡葬,倒似亲人一般,留下一个儿子,止得一十二岁,唤名章必英。并无亲戚可投,就收留了他在家,与仲贤伴读,故此王文甫早晚把他作伴。不期王文甫过了二十五岁,尚然青云梦远。想到求名一字,委实烦难。因祖父生涯,平素极俭,不免弃了文章事业,习了祖上生涯。不得其名,也得其利。就与必英在家闲住。心下想到∶“年将三旬上下,尚无中馈之人,不免向街坊闲步,倘寻得标致的填房,不枉掷半生快乐。”
出门信步,竟至城东。只见小桥曲水,媚柳乔松。野花遍地,幽鸟啼枝,好个所在。正称赏间,竹扉内走出一个二十二三岁美妇来。淡妆素服,体态幽闲。丰神绰约,容光淑艳,娇媚时生。见了王文甫,看了一眼,掩扉而进。王生见罢,魂飞魄散。心下道∶“若得这般一个妇女为妻,我便把他做观音礼拜。”又伫立了一会,并不再见出来。怏怏而回。事也凑巧,恰好撞一惯说媒的赵老娘。文甫迎着问道∶“此处有个妇人,不知他是何等人家?”媒人道∶“是了,那女娘三年前丈夫死了,守制才完,唤名李月仙。年方二十三岁。公姑没人,父母双亡。并无一人主婚,只是凭媒而嫁。人无男女拖带,倒有女使相陪,唤名红香。有十六岁了,倒也俏丽。待老身打听便了。”文甫听说,十分 慕。叫道∶“老媒人,烦你就行,妥不妥,专等你来回话。”那老媒道声“何难”,竟去了。
文甫一路上,千思万想,自叫道∶“祖宗着力,作成儿孙。娶了这个媳妇。生男育女,不绝宗支方好。”恰好才到家中,女媒随后已到。文甫道∶“为何这等神速?敢是不成么?”媒人道∶“实是烦难。说来可笑。他一要读书子弟,二要年纪相当,三要无前妻儿女,四要无俊俏偏房,五要无诸姑伯叔,六要无公婆在堂,七要夫不贪花赌博,八要夫性气温良,九要不好盗诈伪,十要不吃酒颠狂。若果一一如此,凭你抱他上床。还道财礼不受的。”文甫道∶“妈妈,别人你不晓得,我是这几件,一毫也不犯的。怎不能与他说?”媒人道∶“我自然便说一毫也不相犯,仙娘十分欢喜。他道媒人有几十家,日日缠得厌烦,你快去与他家说了,成不成明日回话。故此急急跑来的。”文甫道∶“相烦妈妈明日一行,虽不要我家财礼,世上也没有不受聘的妻房。”随上楼取了一对金钗,一对金镯,又取了三钱银子代饭,道∶“妈妈与他甚近,恐明日又劳你往返,就送了去。明早成亲便了。”媒人取了道∶“多谢官人。”竟自去了。一夜无眠。
次日,着必英唤了厨子,请了邻友,家中一应齐全。看看近晚,新人轿已到家。夫妻拜下天地祖宗,诸亲各友,归房合普。将近三鼓,酒阑人散,文甫上前笑道∶“新娘,夜深了。请睡罢。”一把扯他到床沿上,双双坐下。文甫便与解衣。月仙忙松钮扣,即上前把口一吹,灯火息了。文甫与他去了上下之衣。正是∶两两夫妻,共入销金之帐。双双男妇,同登白玉之床。正是青鸾两跨,丹凤双骑。得趣佳人,久旷花间乐事。多情浪子,重温被底春情。
鳏鱼得水,活泼泼钻入莲根。孤雁停飞,把独木尽情吞占。娇滴滴几转秋波,真成再觑。美甘甘一团津唾,果是填房。芙蓉帐里,虽称二对新人,锦绣裳中,各出两般旧物。
夫妻二人十分欢喜,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每日里调笑诙谐,每夜里鸾颠凤倒。且说媒人赵老娘走来。月仙见了,称谢不已。因丈夫得意,私房送他五两银子。
那老娘感谢不尽,作别而去。夫妻二人终朝快乐。正是∶万两黄金非是富,一家安乐自然春。
一日,夫妻两个闲话。只见章必英走进来道∶“大哥,外边米价,平空每石贵了三钱。那些做小生意穷人,莫不攒眉蹙额。我家今年那租田,自然颗粒无收的了。那栈中之米,将次又完。也可 些防荒方可。倘然再长了价钱,倒吃亏了。”月仙道∶“天才晴得一个月,缘何便这般腾涌,”文甫说∶“倘然天下下雨,荒将起来,那衣衫首饰拿去换米也不要的。”月仙道∶“难道金银也不要?”文甫道∶“岂不闻贱珠玉而贵米粟。金银吃不下的。故此也没用处。”便道∶“今日偶然说起,若还荒将起来,我们四口儿就难了。”月仙道∶“寻些活计可保荒年。”文甫说∶“我祖父在日,专到川广贩卖药材,以致家道殷实。今经六载,坐食箱空,大为不便。我意见欲暂别贤妻,以图生计。尊意如何?”月仙道∶一这是美事。我岂敢违。只是夫妻之情,一时不舍。“文甫说∶“我此去,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即便回来。”便将历日一看,道∶“后日便宜出行。我就要起身去了。”即上楼收拾二百两银子,雇了脚夫,挑着行李,与妻别了。月仙见丈夫去后,他只在楼上针线。
早晚启闭,有时自与红香上楼安歇。将必英床铺,在楼下照管。
这必英正是十八岁的标致小官,自然有那些好男风的来寻他做那勾当。终日在妓家吃酒贪花,做那柳穿鱼的故事。他一日夜静方归,大门已闭。扣了两下,月仙叫红香说∶“二叔回了,可去开门。”红香持灯照着,开了大门,进来拴了。必英带了几分酒态,见红香标致,一把搂住。红香大惊,欲待叫起来,又不象。把双手来推。必英决然不放,定要亲个嘴儿。红香没奈何,只得与他亲了一下,上楼睡了。次早,红香又先下楼煮饭,必英下床,走到身边,定要如此。红香强他不过,只好任他扯下裤儿如此。月仙下楼走响,连忙放手。自此二人通好。
那时序催人,却遇乞巧之期。必英与红香道∶“今宵牛女两下偷期,我你凡人,岂虚良夜。今晚傍着黄昏,我把笼中之鸡,扯住尾毛,自然高叫。大娘不叫你,便叫我,你可黑里下来,放了鸡毛,你即上去,把门掩上。我便来与你一睡如何?”红香笑道∶“此计倒也使得。若被大娘听见如何?”必英道∶“决不累你。”不觉金乌西坠,巧月在天。怎见得七夕?有词为证。
新秋七月,良夜双星。兔月侵廊,揽馀辉而尚浅,鹊桥驾汉,想佳期之方殷。于是绣阁芳情,香闺丽质,嫌朝妆之半故,怜晚拭之初新,井舍房中,齐来庭际。情莲花为更漏,呼茉莉作秋娘。设果陈瓜。略做迎神之会。穿针引线,相传乞巧之名。每款款而宣言,时深深而下拜。聪明如,富贵可求。莫从服散良人,且作知书女子。家家尽望,愁听鼓吹之音,处处未眠,闲话灯明之下。既而星河惨淡,云汉朦胧。天孙分袂,夜雨倾盆。更理去年之梭,仍抚昔时之循。凤仙暗捣,龙脑慵烧。云情散乱未收,花骨歌斜以睡。无情金枕,朝来不寄相思。有约银河,秋至依然再渡。
见人间之巧已多,而世上之年易掷。俪山私语,此生未定相逢。萍水良缘,百岁无多守。松老犹能化石,金钱岂易成丹。安得不思荡子夫妻,而惆怅愁人风月。
月仙设着瓜果,摆下酒肴,于楼下轩内,着红香接了必英道∶“二叔,你哥哥不在家,可将就做个节儿罢。”月仙在左,必英在右坐下。红香斟酒,月仙说∶“此时你哥哥不知在何处安身?”二叔说∶“大分在主人家里。”月仙酒量正好一杯儿,因香甜可意,吃了两杯。便道∶“二叔慢请,我醉了。”必英想道∶“若是醉了,我两人放心做事。”便将酒壶在手,斟了一杯道∶“嫂嫂再请一杯。”月仙道∶“委实难吃。”必英道∶“教我怎生回得手来。”月仙无奈,拿来含了一口,欲待放下,恐残酒被必英吃了倒不便。拿上手,直了喉咙,哈个无滴。道∶“红香,你待二叔吃完,收来吃了,早早上楼。”月仙脸上大红起来,一步步挨上了楼,脱衣而睡。
那红香道∶“大娘沉醉了,和你同上楼去。”必英道∶“不可,他一时醉了。
他醒来时看见,反为不美,你只依计而行便是。”须臾更阑人静,必英如法,那鸡杀猪的一般叫将起来。月仙惊醒,便叫二叔,叫了几声不应,又叫红香,他犹然沉醉,月仙道∶“他二人多因酒醉,故此不闻。看这残灯未灭,不免自下去看看便了。”取了纱裙系了,上身穿件小小短衫,走到红香铺边又叫,犹然不醒,那鸡越响了,只得开了楼门,忙忙下楼,必英见是月仙,大失所望,连忙将手伸入床上,欲侍番身,恐月仙听见。精赤身躯,朝着天,即装睡熟。只是那一个东西,枪也一般竖着,实在无计遮掩,心中懊悔。月仙走到床横提起鸡笼仔细一看,恰是好的。依先放下,把灯放下,正待上楼,灯影下照见二叔那物,有半尺多长,就如铁枪直挺,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般小小年纪,为何有此长物。我两个丈夫,都不如他的这般长大。”心中一动了火,下边水儿流将出来。夹了一夹要走,便按捺不住起来。想一想,叔嫂通情,世间尽有。便与他偷一偷儿,料也没人知道。又一想∶“不可。徜若他行奸卖俏,说与外人,叫我怎生做人。”将灯又走,只因月仙还是醉的,把灯一下儿弄阴了。放下台灯,上了楼梯。又复下来道∶“他睡熟之人,哪里知道,我便自己悄悄上去,权试他一试。将他此物,放在里边,还是怎生光景,有何不可。”只因月仙是个青年之妇,那酒是没主意的,一时情动了,不顾羞耻,走至床边,悄悄上床,跨在必英身上,扯开裙子,两手托在席上,将那物一凑,一来有了水,滑溜的。一下凑犹两画,果然比丈夫大不相同,况阳物如火一般热的。停着想道∶“这滋味大不相同。这般妙极。”便套了三十馀下,十分爽利,想起前言,没奈何将身子翻到床边。正要下来,必英见他下来,心下急了。这是天付姻缘,怎肯放他去,一骨碌翻身,把手搂住,分开两股,送将进去。假意儿叫到∶“红香姐,今日为何这凑趣。”月仙听得叫红香,心下想到∶“好了,这黑地里认我做红香,凭他舞弄。待事完上去,倒也干净。”即把那柳腰轻摆,两足齐钩。但见∶趐胸紧贴,心中蔼蔼春浓。玉脸斜偎,檀口津津香送。果似穿花峡蝶,分明点水晴蜒。默默无言,浑似偷柴寂寞。抽起轻轻低叫,犹如唤醒睡稳鸳鸯。
月仙被他弄得半死,只是闭着口几,不敢放声。必英笑道∶“红香姐,可好么?”月英在枕点头,必英停住了,说道∶“今日我看了大娘,十分标致,好不动火。若得和他一睡,我放出本事来,弄他一个快活。”月仙听得快活二字,即便装了红香,便把必英脸儿贴了道∶“你把我权时当作大娘,待我尝尝滋味。果然快活,我与你为媒便了。”必英道∶“是他的标致脸儿,在灯前看看,那兴从心苗上放出。怎生可以假借。”月仙道∶“岂不闻婢学夫人。”二叔道∶“只他那一双小脚儿,也比你差了万倍。”月仙道∶“你既这般爱他,我自去睡。你走上来奸他便是。”二叔道∶“倘然叫将起来,怎生是好?”月仙道∶“他此时必定还是睡梦里,放了进去,叫也迟了。决不叫的。”必英想道,他无非掩饰,料然肯的,便扶起月仙,下床便走。忙忙的上楼。遂去了衣裙,把那物拭净了,睡在床上。必英围了单裙,走到床上,轻轻一摸,身子精赤仰面。必英笑道∶“这般卖清。”把膝儿隔开两腿,送个尽根。抽得几下,那水流将出来。月仙假意惊道∶“什么人?”必英叫∶“嫂嫂是我。”把他搂得紧紧的,没得把他装腔。把下面着实进出。月仙说∶“你缘何这般大胆?我若叫将起来。连我也不可看。也罢,只许这一次。若再如此,决不干休。”必英道∶“我见嫂嫂孤单,好意来与你救急。”月仙不答,那二物不住的迎送。有虞美人词,单道他二人∶
一时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千万莫忘情,舌来守口要如瓶,莫与外人闻。
必英见他高兴,便叫得火热。月仙今番禁不住了,叫出许多肉麻的名目。必英直只两下皆丢,双双儿睡去,直至天明月仙先醒,想道∶“红香是一路人,再无别人知道。落得快活,管什么名节。”必英见他如此姣媚,搂住亲嘴道∶“亲嫂嫂。”捧着脸儿,细看一会,道∶“这般姣媚,不做些人情,不是痴了。”月仙唤起红香下楼打点。必英知意,即忙提起金莲拿住两足,将眼往此处,观其出入之景,果是高兴。那月仙丢了又丢,十分爱慕。从此就是夫妻一般。行则相陪,坐则交股。
外边一个也不知道。
恰是又是一年光景,那文甫贩药归家。见了月仙,叙了寒喧。红香过来见了,文甫看见,吃了一惊∶“为何眉散奶高,此女毕竟着人手了。”月仙道∶“我与他朝日见的,倒看不出。你今说破,觉得有些。若是外情,决然没有。或是二叔不老成,或者有之。不若把红香配了他。”文甫道∶“二官乃邻家之子,怎把使女配他,外人闻知,道我轻薄。我自有道理。”夫妻笑语温存。到晚,二人未免云情雨意。二叔与红香偷了一会,各自去睡,不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家又是半年了。文甫把贩来药材,卖干净了,又收拾本钱,有五百馀两。与妻子道∶“我如今又要去也。”月仙暗暗欢喜道∶“你既要去,我也难留。只是撇我独自在家,好生寂寞。”文甫道∶“我今番要带二官去。
着他走熟了这条路,把此生意后来使他去做。”月仙闻言,心如冷水一淋,忙道∶“二叔家中其实少他不得。红香又是女流,两个男人通去了,倘然有什么事情,也得男人方好。”文甫道∶“我去到彼,领熟了他,我自便回。不过两个月,更番往来,有何不可。”月仙只得凭他主意。必英闻得,懊悔十分。
文甫择日,与必英冠了巾儿。即收拾行装,仍旧差人挑了,竟到广东。担搁两个月日,将药材卖了一半银子。其馀与二官道∶“你可在此取讨,我先回家中。卖完了,就来换你。”二官道∶“哥哥不若在此,我将货物归家。卖了便来换哥哥何如?”文甫道∶“我意已定,不必再言。”二官见不肯放他回去,心中怏怏。
次早,文甫起身,作别主人。二官肩了行李道∶“我送哥哥一程。下了船回来恰好顺风。”船如箭急,天色晚了,二官道∶“这船顺风,难以住船。待明日回寓也罢。”这晚合当有事。到二更时分,文甫一时间肚疼起来,到船头上出恭。二官听见,叫道∶“哥哥,此处船快水急,仔细些,待我扶你如何?”文甫道∶“老江湖了,何用你言。”二官走上船头,一时起了歹意。“到不如结果了他,与月仙做个长久夫妻。此时凑巧,若不动手,后会难期。”双手把文甫一推,骨都一响落下水了。二官假意叫道∶“不好,驾长快快救人!我哥哥失水了!”驾长连忙到船头上道∶“这个所在,十个也没了。怎生救得。连尸首也难寻,此时不知荡在哪里去了!”二官假意作急,驾长劝道∶“你不须烦恼,自古说得好,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这是他命犯所招,可可的到这个所在要大解起来。又是你在这里,昨晚你若去了,险些儿害了我也。你也不须打捞尸首,省了些钱,倒是有主意的。”二官道∶“据你这般说,无处打捞了?你且载我回家。”按下不提。
且说王文甫一时下水,正在危急之间,未该命绝。恰好风倒一株大柳树流来,往他身边 过,便摸着了。一手扯着,把身子往上一耸,坐在树上,凭他流去。流有二里多路,那树枝近岸边碰定,不能流了。文甫把眼睛睁开一看,见是岸边,他便在树上扒到岸边。找着路经,一头走,一边吐,走到一座凉亭之下,大呕大吐,肚中之水,觉已完了。坐下想道∶“这畜生他谋我钱财,下此毒手,谢得天地,救我残生。今要回家,又无盘费,不如还到店主人家中商议。先投告在县,获着之日,定不饶他。”挨到天明,竟奔到店主人家下。
主人一见,吃了一惊∶“为何一身湿衣?”文甫道其始未。主人叹息道∶“自古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莫度人生。”主人唤流水烧汤沐浴,取干衣换了,又取一壶烧酒,请他吃几杯。一面央人写了情由,县中去告。知县想道∶“此人必回浙江,隔省关提,甚为不便。不如签一纸广捕牌与原告,回家到本州下了,差人捉拿,押至本县便了。”文甫领了牌,回至主人家下,收拾些盘费,别了主人,一路回家不提。
且说二官停妥了文甫,不上几日,已到家中。把门扣了几下,红香闻了,开门一见,堆下笑来,“报道大娘,二叔来也。”月仙忙下楼来,道,“官人同来么?”二官道∶“哥哥未来。着我发货先回,与那各店、带得些盘费,使用去了。馀得不多在此。”月仙道,“辛苦了。”分付红香快治酒肴,二人上楼对饮,各道别后相思。
自古新婚不如久别,也等不得天晚,二人青天白日,倒在床里,云雨起来。怎见得∶
口内甜津,糖伴蜜。趐胸紧贴,漆投胶。两腿上肩如获藕,一只阴子似投桃。也不管金钗斜溜,忙扯过凤枕横腰。笑微微俊眼含情,热急急百般乱叫。输却千金骨,赢将一段骚。
二人弄了一番,到晚又与红香略叙一番旧情,依先与月仙上床同睡。过了数日,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讨银子,共有五十两,放在身边。正要归家,劈头看见文甫,一把扯住。差人连忙取出绳子锁了,原来文甫到了本州,先到州官处投下了捕牌,出了两个差人,正要到家寻他,不期撞见,竞锁了到官。州官看了,把必英监候。
次日起解。应了一声出衙,同王文甫到家中来。文甫扣门,红香开着惊问∶“大爷为何回了?”月仙听说,也吃一惊、忙忙出来,与文甫相见了道∶“二叔说你来回,缘何就到了?”文甫道∶“那禽兽狠如蛇 。”将推下水一节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月仙惊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文甫说。“要同公差往广东见官,快整酒看,款待来差。”月仙、红香忙忙整治齐备,三人共饮,就宿在王家。次早领牌,取出必英,齐出衙门,未免一番使费。到家别了月仙,一齐下船。
不只一日,又到广东。投了主人,次早到县见官。知县把原词一看,叫店主人问道∶“这必英谋死王仲贤,可是实情么?”店主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敢谎言。这王仲贤在小人家里安歇,小人是买生药的牙人。只见王仲贤头一日同兄弟起身,次早,只见王仲贤身上小衣并头发透湿。问起情由,说是必英推下水去。但见湿衣,是小人把干衣换了。”知县叫必英上去,问道∶“怎么说?”二官道∶“哥寄失脚下水,小人无力可救。哥哥疑小人见死不救,恨着小人,此状情是虚的。”知县大怒道∶“你既不谋他钱财,为何下水不救?还要抵赖。左右与我夹起来。”二官想道∶“罢了,不认空敖了疼。不如认了再说。”道∶“老爷不消夹,待小人权认着。”即时尽招,问成绞罪,押入牢中。把店主问个公明赶出。一众人俱出了衙门,上了酒肆谢了主人。又到主人家歇了。文甫又往各家生理取了药材,重新雇船回家。
语不絮烦,竟到家下。红香开门,月仙相见,问道∶“事体如何?”文甫将招成罪案,一一说知。月仙道∶“有天理,这般抚养成人,怎生待你,如何下得这般毒手!”
不说夫妻重会,这必英关下监去,牢头见他生得标致,留他在座头上,相帮照管,夜间做个伴儿。果然标致的人,到处都有便宜的事。故此吃用尽有。他身边连广东与本州落的银子,并监里又有趁钱,倒有二百馀两在手里了。悄悄藏着,没人晓得,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不期广东恤刑,为人极慈善,到了衙门,府县送了囚册,逐起细细审过去。也有出罪的,也有减罪的。这必英知有这个消息,预先央了一个讼师,写了一张诉状,放在身边。到提审之时,拿了诉词,口称冤枉。恤刑取词到台一看,上写∶
诉词人章必英,年籍在案。诉为活埋蚁命事。必英上年同义兄王仲贤,到广取买药材。货足同回。船至水洋,仲贤口称腹痛,船头方便。失足下水,即向船夫捞救,竟无处寻觅。只得归家。随将前银俱付嫂李月仙亲收,红香婢可证。诬英害命,人现在家;诬英谋财,财付嫂收。人财不失,无辜坐罪,人命关天。叩台怜准超生,万代沾恩,哀哀上诉。
恤刑看了诉词道∶“既是人财两在,为何招了绞罪?”二官道∶“小人年幼,受刑不起,只得屈认的。今幸青天在上,复盆见日了。”恤刑想道∶“那仲贤尚在,怎么问得他绞罪。”叫左右劈了板。“把你发配嘉兴皂林驿,当徒三年,满日释放。”二官磕头∶“爷爷万代公侯,小人情赎罪。”恤刑批道∶“照例纳赎库收缴。”二官谢了一声,同了保人,到牢中。众人问道∶“怎生样子?”保人一一而说。众人道∶“好造化。”各各称贺。二官与牢头道∶“我今赎罪缺用,望兄周全。”牢头道∶“你没银子,快去当徒,叫我怎生周全!”二官笑了一声,取了藏的银子,别了众犯牢头,同押保人到库中兑了十两八钱银子,保人取了库收,相谢而别。
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将银子买些衣被物件,住了几日,心中只想月仙。便趁船往本州而回。不觉又到吉安州里,便寻一间空房,在四井巷中,央人做中,租来住下。买办家伙什物,做一个小小人家。一心只想月仙,只恨文甫在家,不能得会。怎生得个计较,安排了他,方可重逢。想了一会,道有了,前时州衙里,一个李禁子因那晚下牢,曾与他有一宵恩爱,待我问计于他,必有谋略。
即时就往牢中。那李禁子见了道∶“恭喜,我问差人,说你成了招,我十分记念。不知怎生完了事情?”二官将恤刑出罪情由,一一告诉。禁子道∶“吉人天相,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禄。你人虽吃了苦,这脸越标致了许多。”禁牌治酒叙旧吃酒中间,二官道∶“我向蒙情,自有事相商。我被王仲贤害得几乎死了。须为我出得这口气,生死不忘。”李牌道∶“你哪里是要出气,分明是另有用意,这事不难,今晚陪我一睡,任你要怎样安排都在我身上。”二官道∶“这事何难,今晚陪你一睡。只要尽心图谋。”禁子道∶“你这小官,不知监牢中权柄。登时要人家破人亡,立刻就见。只教他一明枪容易躲,暗箭也难防。”二官道∶“不信有如此妙计。”禁子道∶“新捉得一班强盗,未曾成招。为首的名叫宋七。我叫他当官攀了王仲贤。做了窝家,与本犯同罪。拿到州里,一顿夹棍板子,卷了他的窑子。那不是立刻间家破人亡。这口气可谓出了。”二官道∶“我的亲哥哥,果然好计。决不忘你厚恩。”李牌道∶“你可记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颜色?动用家伙什物,可写几件来。待我叫宋七记熟了,覆审之时,一一报出,自然中计矣。”二官即时写出月仙几件首饰衣服之类与李禁子。到晚与老李同眠,未免后庭取乐。次早归家静听。这也是李禁一来图月仙与必英,二来好从中分财帛,做下此事。
这日,王仲贤与月仙在家闲话,只见外面扣门,红香开了,见青衣一伙有二十馀人,拥进里面。两个人把文甫锁住,馀皆上楼。将他家内金珠衣服,搜一个干净。他十分之物,止得一分到官。馀者众人分散收藏。遂将文甫拿去。月仙惊得面如土色,一堆儿抖倒在地。
且说王文甫到官,不曾说到两句话,便夹将起来。只因李禁子说了,用刑之际,好不利害。晕去醒来,亦不肯招,问官道∶“赃物现成,还要抵赖。”又敲了一百下。可怜把一个良善之人,屈屈的要他做个无头之鬼。捱不过疼痛,只得屈招,定罪下牢。将贼指的衣服首饰,竟上库不题。
且说月仙与红香惊得死去还魂。月仙说∶“不知何故,把官人拿往那里,钱财抢尽,家中又无男子,怎生打听得个实信方好。”对红香说∶“不得了,你前去州衙访问,毕竟因何事故,这般狠抢。官人是怎样了?等你回话,方可放心。”红香无奈,只得依了主母。一直问至州衙前。有几个好事公人,见了少年妇女,假效勤劳,领到牢中,见了文甫。两下一见,大哭起来。众人道∶“牢狱不通风,不可放声。决不可响。”二人拭了眼泪。文甫道∶“红香,我被强盗宋七,无故屈攀,一时重刑,疼痛难受,只得屈屈招成。这性命难逃,你可上复主母,不可为我伤情。
万事由天,只索罢了,只是把家私抢完,你们怎能得过日子。”红香道∶“且回去说知,再送酒饭来。与官人充饥。”说罢含泪而别。一路上急急跑回。见了月仙,把前事一一的说了,月仙放声大哭。红香一面收拾些酒饭,月仙除下冠发金钗,着红香一路解当些银钱,与文甫牢中使用。红香取了酒饭之类,又出了门,当了盘费,重到监门。那李禁子是个狱卒头儿,因二官求计,一时间害了他。见他哭哭啼啼,心下甚是不定。见红香又走来,他便开门放他。以后长到,使费一概不取。直进直出,竟不阻拦。
文甫在监,有半年光景,亏月仙红香卖东卖西,苦苦支吾。连床帐不留,俱皆卖完。可怜铁桶样的家私,弄得寸草也无。夜间月仙睡于楼板之上,住的房屋贴了出卖招头已久。买主打听得是个窝家,恐防贴累,谁人敢买。各药店贩客,有那好的人,见文甫日常为人忠厚,多少送些还他。有那不好的人,连望也不来一望。那些亲友一发不敢上门。可怜月仙、红香二人省口儿供给文甫。两口儿耽饥忍官,有早无晚,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说破。教这两个女流如何支撑得过!只得呜呜咽咽,痛哭而已。
一日里,实然无米。自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没东西变卖,怎得碗饭送与丈夫。心如火焚,泪如泉涌,二人想了一会,无计可施。自古人急计生,红香道∶“奴有一言,未识大娘听否。不若将奴转卖人家,得些银子,将来度日。若是守株待兔,再饿几日,三人尽做沟渠鬼矣,实实难舍主母,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了。”
月仙听罢,大哭起来,道∶“红香,承你好情,叫我如何割舍得你。”红香道∶“大娘放出主意,与其死别,莫若生离。日后相逢,也未可知。只虑主人无人送饭。”月仙哭道∶“免不得我出头露面了。”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恰好门首那赵媒婆走过。听见王家哭响,推进门来一看,月仙见是他的原媒,住了两泪,扯他在水缸上坐着,自己坐于烧火凳上。媒婆看了月仙道∶“可怜,可怜。当时花枝儿般一个美貌佳人,弄得这般黄瘦了。”月仙道∶“我家被人扳害。弄得一贫如洗。今日饭也没得吃了,你可知么?”媒婆道∶“满街皆说过了。你家毕竟有何仇敌唆使。以至于此?”月仙将欲卖了红香原由一说,媒婆道∶“事有凑巧,凌湖镇上,有一当铺汪朝奉。年将半百,尚无子息。孺人又在徽州。偶然来到本州,遇见我,请我寻一女子,娶为两头大。若是红香姐姿貌,准准有二十多两银子。老身正出来为他寻觅。今府上这般苦楚,当日怎么待我,难道今日又去作成别家。我去接了朝奉,即日人钱两交如何?”月仙愁容变笑道∶“多累妈妈,救我三人性命。”媒婆一竟出门。不多时,同了汪朝奉,竟到王家。
见了红香。也是前缘宿世,就取出聘礼三十两,送与月仙收了。道家中无物奉陪,望乞包容。朝奉道∶“这是不须费心,但今日尚不便奉迎。明日唤下船只,方来迎娶。”说罢同媒人去了。
红香道∶“事不宜迟,快将银子出来,买些柴米,炊起饭来,送去大爷。领你熟了路径,明日你可送饭。”说时慢,正时快,即时二人竟到牢中。夫妻一见,抱头痛哭,实是伤心。囚人狱卒,也都惨然。文甫住泪道∶“贤妻,你今日为何自来?”
月仙将日问无米,红香发心,卖与徽人之事,细细说出。三人哭做一堆。众人劝住了。文甫道∶“贤妻,你来送饭,我心不安。况出头露面,甚是不便。此间有例在此寄饭者每日纹银四分,三餐饱饭,实是便事。”月仙随将银子都与丈夫。文甫道∶“只取一锭在此,馀者你拿回去,慢慢使用。如我要时,寄书来取。你下次不可再来。”月仙交与一锭,馀者藏在身边。只听得耳边一声“快走,快走,天色晚了。官人来查点,要上锁了。”二人只得痛哭而回。一夜里啼啼哭哭,不觉天明。
早早轿儿已到,媒婆同徽人来接。红香大哭。哪里肯去。月仙牵衣不舍,媒婆再三催促,只得含泪拜别,登轿而去。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月仙大哭一场。孤孤单单,寂寞的可怜。
按下王家苦楚,再讲黑心章必英。自从害了文甫,指望重到王家,快乐几番。
心痒欲行,被李禁头再三劝住道∶“那文甫被你害命,怨恨入于骨髓。只说你还在广东。若知道你在此,即时扳出你来,同做无头之鬼,怎生是好!你且不可性急,再待几时,包你那仙娘把你长久快活便了。”二官道∶“我一夜如同过一年,教我如何打熬得过。”李牌道∶“他才卖使女,身边尚有银子。再过年馀,等他完了,我不与饭吃,他饿不过侍我劝他卖了妻子,自然依允。那时我做媒人,或嫁张三李四,随我说了一个,你打点三十两银子,准备做亲便是。人前切不可露一点风声。
若走漏消息,非但事之不成,为害不浅。”二官笑道∶“只是等不得,如之奈何。”李禁想一会道∶“你要早成此事,也不甚难。只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也罢,为人须要澈快。整一东道在妓家,下午我同一人来领情。包你明日就有下落便了。”
二官道∶“真个?”禁子道∶“我何曾哄你来。”二官满脸堆笑,叫道∶“好哥哥,我在王老二家专等便了。”早已置办端正。
恰好看李引了一人而来,唤名张八,是个神手段的宿贼。窃人钱财,如探囊取物,极有名的。同进了妓家。王老二出来相见,四人坐下竟吃酒。至半酣,二官扯了李牌到静处问道∶“张八是何等样人?请他何干?”老李道∶“是个六十五。只因月仙这时还有银子,不能就计。今夜看他偷取,三股均分了他,没了银子,方才上钩,”二官笑道∶“若得我二人成就,双双上门叩拜。”老李道∶“差矣,倘事成之日,还须生一计较,朝出暮归,使月仙认你不出。直待情深意笃,那时方可说明。还须一面把文甫动了绝呈,那时才稳。岂可说双双上门言语!你年纪小,好不知利害哩。”二官道∶“他向来喜我的,料没其事。”老李道∶“不是,万一被文甫得知了怎处?何放心至此!”二官说道∶“哥哥说得是。”二人依先坐下,大呼大叫,吃了一会。夜已三更时候,李禁道∶“此时是数了。我在此睡,你们去罢。”二官同张八起身,出得门来,两人心昭。领到月仙门口,门已闭了。将门一撬,捱身而入。将火绳一照,竟至楼门,略施小法,挨身竟人。又照一遍,并无箱笼床帐。只见妇人睡在楼板之上,听得酣呼。想他睡思正浓,将手轻轻的一摸,恰好命该如此,被贼拿了就走。出得门来,见了二官,将物与他拿了。天色将明,二人竟到妓家。会了老李,安排早东,将物三股均分。
且说月仙天明起身,见楼门撬下,吃了一惊。慌忙寻银子,已不见了。颤得口中不住的响。找了一会,哭将起来。骂道∶“狠心天杀的,害我性命也。”哭了一场,想道哭也无益了。不若见我丈夫一面,说明此事。回家寻个自尽罢了。即时梳洗完成,含啼拭泪,失了大门,啼哭而行。
不多时,到了衙门。李禁先在衙前,明知此事,故意问道∶“娘子为何早早而来?”月仙见问道∶“一言难尽。望乞引见拙夫一面。”老李开了牢门,引他入内。文甫远远看见妻子来得恁早,是又苦又疑。月仙近前,哭一个不住。禁子道∶“大娘子有话说,哭之何益!”月仙将夜间失去银两之事,说了一遍。文甫哭道∶“老天,不想我夫妻二人,这般苦命。指望卖了使女,尚可苟活年馀,谁知绝我夫妻二人性命。好苦楚!”月仙哭道∶“奴家嫁夫数年,指望白头偕老,永接宗枝。谁知到此地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奴今没法了,从此别你,归家寻个自尽,永不得见你面矣。”说罢,大哭起来。文甫双泪如雨,口不能言,抱住了不放,李牌劝道∶“娘子差矣,自古蝼蚁尚且偷生,为人岂不惜命。你若要寻死,丈夫性命,岂能独活乎。古人道得好,好死不如恶活。我有一个良法,你二人俱存。守得一年两载,遇着清官明察,或是恤刑,那时诉出屈情,出了罪名,夫妻或有相见之日。为何起此短见念头。”文甫住了泪道∶“李牌有何妙策,使我二人两全?快快说出。”李禁道∶“将娘子转了一人,得些聘金,岂不是二命俱存。”月仙道∶“钱财事小,名节事大。”李牌道∶“此话不是了。若是背夫寻汉,或夫死再嫁,为之失节。今日之嫁,是谓救夫之命,非失节之比。你若依我之言,我有一亲戚,乃忠厚人家,我为说媒,待他出礼银三十两,竟将此银交与我收。每月生利一两二钱。每日供养不缺,本钱不动分毫,靠天地若有个出头之日,那时再将本钱一一奉还,赎令正团圆。岂不是个美计。”文甫道∶“倘不能出狱,死在此间如何?”李牌道∶“稍有长短,我将银交还令正。待他断送了你经筵祭葬,岂非生有养而死有归,周全丈夫生死,可与节义齐名。岂比失节者乎!”夫妻二人,听他说了这些话,俱俯首沉吟。月仙暗想∶“李禁说那失节之言,三般俱是我犯了。”心下十分惶愧。文甫呼道∶“贤妻,牌头金玉之言,实为再生之德。说不得了。若能如此,你我可保无虞,倘然短见,我命休矣。”众人道∶“苦果有出罪之时,夫妻还有重圆。若是大娘子短见,其实不是。”李牌说∶“夫妻乃前生定的,该生离死别,由不得人做主意。你今算计已定,我去与你说了便来。”
他一竟来到必英家里扣门。二官因夜间不睡,尚尔昼眠。忽闻扣门,慌忙下楼开门。李牌道∶“恭喜,所事已妥。可兑三十两银子与我。今晚便可成亲。”二官说∶“当真么?”李牌说∶“谁哄你。”欢喜得那畜生跌脚扑手,连忙上楼,取了三封银子下来道∶“承兄分付,早已定当在此。”李牌接着道∶“一面换厨子整喜酒,打点轿夫之类,有个缘故。今晚新娘,料还未来。看你明朝日里,怎生奈何。
先须打点与他说,我在某处管当,要早去暗回的。三餐茶饭,你自调停,不可等侯。亦不必停灯,恐睡处火烛不便。你声音不可太露,大略省言方好。待过两月,恩爱深了,断送了前夫,绝了祸根,那时凭你所为,”二官道∶“承教,当一一如命。”
老李竟至文甫处笑道∶“此乃姻缘天定,不是小可。前生就栽种的了。不必哭泣。只是银子三十两,我等在此,等牌头写一收票,与大娘子带去。后来生死,毕竟要动着这张纸的。”老李道∶“说得有理。”即时写得停停当当。娘子收了,把银子与老李收起。文甫抱住妻儿,又哭又骂。骂着宋七∶“你这般天杀的,和你有甚仇,害得我家破人亡,死生难保。”宋七道∶“你且慢些骂。冤有头,债有主。
少不得有个着落。今日见你夫妻拆开,我为强盗的,也惨然起来。想亦是你命该如此。你也莫要怪我,我倒有句话教导你。今日你妻子到人家去,也是个喜日。怎好穿此粗布旧衣上门。成何体面。”把眼看着李禁子道∶“亏你看得过去,过去男家拿些衣衫首饰,与他穿戴了,也象个媒人光景。”众人道∶“果是真话。”李牌儿见宋七说他这些话,心中不安、连忙与二官说了。即到卖衣店典中,买了衣裙首饰,花花朵朵,一齐拿了进来。不觉天色晚将下来,又不可在监中起身,只得借李禁头家中穿戴。又央李家娘子一送。约得停当,夫妻二人,哪里肯放。哭得天昏地暗,十恶之人,无不泪零。众人一齐劝免,方才分手。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一迳来到李家,梳洗穿戴,上轿就行。未免进门拜堂见礼,一应不免之事通完。交三更时分,各人作别。止剩得夫妻两个在家。月仙在楼上掩袂悲啼,二官上楼见他流泪,走近身边,低低说道∶“难怪你这般苦楚,但今夜是你我吉期,宜省愁烦。”月仙见说,只得停住两泪。二官恐怕他仔细看出规模,把灯一口吹息了,去扯月仙来睡。月仙坐着不理。二官一把抱了,放在床上,自己除巾脱服停当。又去劝月仙就枕。月仙又不肯,只得代他解带。月仙想道∶“此事料然难免。只是痛苦在心,不忍如此。”又想道∶“若不顺他,又非事礼。”只得解下小衣入朝外床而睡。二官欲火难禁,哪里熬得住。将手去搂他转来。奈月仙把双手挽住床拦,不能转动。二官急了,只得将物从后面前耸去。虽不得直捣黄龙,亦可略图小就。不觉的渍渍有声,非惟新郎情荡,而月仙难免魂消。二官道∶“新娘,合放手时须放手。”月仙呼的叹一口气,两手放开。二官搂将转来,凑着卵眼,提将起来。月仙见新郎之物与必英的差不多儿,十分中意。此时把那那苦字丢开一边,且尽今宵之乐。那二官是熬久的了,这一番狠,把月仙弄个半死。直至五鼓,还不住手。月仙不奈烦了道∶“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二官笑了一声,住了。新娘问道∶“尚不知郎君上姓?”二官道∶“我姓郎,行二。”月仙道∶“多少年纪?”二官道∶“二十五岁。代人管当生理。此乃重大生涯,早去暗归。正要与你讲明。大早梳洗,我即往当中去矣。天明时,你自料理三餐,不必等侯。若夜晚未回,你可先睡,切莫点着灯火。我自有灯笼带回。其门暗有开栓子的。自可开闭,不劳动静,你须记着。”月仙道∶“这等倒也安逸。”言罢双双睡去。
一觉醒来,早已天明,二官抽身着衣,月仙随起。二官忙着道∶“你不可动。
说过不须劳动你。大门自可启闭的。”月仙又睡。二官道∶“钥匙在此,你收贮下,好取东西日用。”说声暂别,将门开了,自上了门键。竟往妓馆梳洗,各处逍遥,洋洋得意。又往香铺里买了一种春药,若放粒在阴户,痒热难敖。再逢阳物一动了,满身趐来。他买了几粒,藏在身边。又寻了李牌,在酒楼畅饮,且谢且喜。
直至天色黑了,作别回家。只见里面并无灯火,把门键拨开,进了大门,楼上问道∶“是谁?”二官道∶“我回了。”一边应,又早上了楼。月仙坐在床边道∶“待我点起火来。”二官道∶“你可曾吃晚饭否?”月仙道∶“吃了。”“既吃了,不必再点。我因幼小时害眼,做成了一病。一见灯火,自觉眼中出泪,疼痛难熬。若不见火,实是绝妙。”月仙道∶“以后不点火便是了。”二官道,“绝妙。你可曾用酒么”月仙说∶“已吃一杯儿了。”道∶“如何不多用几杯?”月仙道∶“多吃要醉。”二官道∶“岂不闻酒是色媒人。”笑了一声“请睡罢。”月仙又叹一口气,解衣就枕。二人上了床,二官搂过便亲嘴儿。早带一粒药,假以摸他阴户,悄悄放入里面了。又双手摸他两乳,只见月仙不住的两脚儿一伸一缩。二官已明知药性发了,故意只做不知。月仙把手在阴户上着实按擦欲待去就,又非礼面。欲待不去,酸痒难当。二官想道∶“此时待我弄他一个快活,便情意笃了。”叫道∶“新娘,我连日当中辛苦,几夜不曾睡得,身子不耐烦,我意思要你上身一耍,你可肯么?”月仙道∶“总是一般,有何不可。”他便跨在二官身上,套将起来。那药儿见了阳物,发作了,月仙阴内十分痒极,便着实乱墩。丢了一次,还不肯住。只顾乱墩。二官便叫∶“好乖肉,此法你可行过么?”月仙笑而不答。二官道∶“辛苦,下来罢。”月仙也不理。二官见他高兴了,做一个黄龙转身,架起金莲,轻抽玉笋,弄得他魂飞天外,捧着脸咋着舌头,把柳腰乱摆。又叫道∶“死也从来未有今朝这般快活。”二官道∶“此时你还想前夫么?”月仙道∶“此时无暇,待明日慢慢细想。”二官道∶“闻得你先还有个丈夫,两个老公,是那一个中意?”月仙道∶“你好。”二官停住了,说∶“你有什外情么?”月仙摇头不答。二官说∶“我闻你还有个二叔,与你相好。”月仙惊道∶“你为何晓得?”二官道∶“是我好友。”月仙道∶“呆子,既是朋友,那有将私情告诉之理。这是你晓得我家有此人,心下起莫须有之疑,冒一冒看,可是么?”二官道∶“有胆气发誓么?”月仙道∶“又是呆子。纵有事来,不在你家做的,怎好要我立誓。我如今说是有的,你也无奈我何。”二官道∶“也无干我事。只因你家有此天大桩祸事。也不出来一看。”月仙道∶“他做了些没要紧的小事情,监在广东牢里。怎生来得。”二官道∶“我闻知他不恋钱财,止为看你,要做长久夫妻,推你丈夫落水。”月仙道∶“这未必然。或者有人怪了我们,便把污语脏人,谁人辩白。”二官想道∶“此妇言语伶俐,惯要假撇清,且再奉承几夜。那时恩深意笃,说明白了,免得藏头露尾。”
话不烦絮,过了两个月日,每夜盘桓,真个爱得如鱼得水,如胶投漆,一夜间,弄得畅美之际,二官叫道∶“心肝,有一句话问你。”月仙道∶“你说来。”道∶“当年七夕听鸡声,一段思情作成亲。”月仙听说,大吃一惊,想道∶“便是神仙,也不知道,怎生他倒晓得了。”料难隐瞒,便道∶“有的,你为何晓得?”二官说∶“这是章必英说与我知。说你亲自上身就他,又怕羞,故推托。后有许多妙处,也不必言。今他已蒙赦宥在此。要会你一会,你意下如何?”月仙道∶“今在你家了,岂有此理。”二官道∶“他十分记念,万万求我,我已许他一面。怎生回他?”月仙道∶“你既肯,便见何妨。”二官笑道∶“二人叙起情来,怎么说?”
月仙回道∶“此事断断不能了。”二官见说,又重新弄将起来道∶“你方才说断断不能了,怎么又与我干?”月仙笑道∶“魂里梦里,你说的是章必英。”必英笑道∶“嫂嫂你道我是郎二么?我就是章必英。”月仙惊道∶“我不信。你若果是章必英,这是天从人了。”二官抽身起来,取了火,点起灯来,两下一看,果是无差。月仙道∶“好瞒法。两个月日,无一毫吐露,用得好心。早去暗来,哪里知道。
妙在那时见面,你既有心娶我为妻,十分美满之事,为何这般瞒我?”二官道∶“恐文甫哥知道了,不象意思。故此相瞒。”月仙道∶“果是丈夫知道,理上甚不相应。”二官道∶“故如此今日方与你言。”月仙道∶“那李禁这媒,恰好又是你讨。这般凑巧。”笑道∶“我这一生,尽好受用了。只是苦了丈夫。”二官道∶“如今你既念他,我还把你仍旧送与他如何?”月仙一把搂住了道∶“怎生舍得你。”
又问道∶“原来那年七夕之事。你早已知的。我还在鼓里。今晚不说。还道你盗嫂哩。”二官笑了一声,又把一粒药,如法放了,月仙道∶“不好了,里边痒难熬了,快来凑趣。”二官今番因说出了心事,他尽着力,弄得月仙无不周到,道∶“快活死我也。”二官道∶“不是我用了此计,那讨得这般快活。”月仙道∶“你用之计,已成画饼了,怎生这般说。”二官道∶“我又用一计,方才娶得你来。”月仙道∶“又用什么计谋?方得这般遂心。今番与你是百年夫妻了,与我一言。”二官高兴。将恤刑放回,见李禁,着宋七攀出,重刑拷打成招,又将偷银子说了,“撺掇卖你,这般用心,方得到手。岂不亏我。”月仙道∶“原来如此。果然好计。”
又道∶“好神道,真灵也。”二官道∶“什么神道?”月仙道∶“我前日到州衙内去,往土地庙经过,进庙默视。此生若得与二叔重逢,即时亲自到庙烧香礼拜。今果重逢,理合就还,如今我起来烧汤沐浴,即刻还去来。”二官道∶“与你同去。”月仙道∶“好大胆,你我同去,那衙门登时说与大夫知道,那时你我俱不好了。只须我悄悄自行,早去早来。”二官道∶“你不可去望前夫。”月仙道∶“痴子,他与我恩断义绝了。又见他何用。”即便下楼,烧汤梳洗,穿了向时粗布青衣,把皂包头兜了头道∶“你且睡着,我去了便回来。当初不去也罢。”二官笑了一声,说∶“拿些钱去,买香纸。早去早来。”月仙应了一声,竟至州衙。
进到土地庙中,默默祝了一番。走出庙前,正遇知州坐堂投文之际。随了众人,走到堂上,叫声冤屈,两边吆喝起来。月仙道∶“爷爷,妇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望爷爷做主。”州官道∶“你且讲来。”月仙将必英推夫落水,恤刑放归,李禁设计买盗宋七扳害,卖婢偷银,复行做套,讨妇成亲,将来谋夫身死始未,清清的一诉。知州大怒,即时掣签,一面拿章必英,一面去拿李禁,并拿监犯宋七、仲贤。
一时间众人跪在堂上。王仲贤见了妻子,吃了一惊,又不知为着什事。知州先叫宋七∶“你为何听信禁子,扳害玉仲贤?今情已露,若不快快直说,先打四十板。”宋七道∶“小人并不识王仲贤之面,只是禁子拿了一纸衣饰帐,要小人出气。
小人生死皆在禁子手中,敢不遵命。”知州又叫章必英∶“你这奴才,忘恩负义,蛇 心肠。快快直讲上来。”必英一句话也辩不出,道∶“只求老爷超生。”州官大怒道∶“那时早知如此,当时把你解到广东,一顿板子打死了,也不致害了王仲贤。快将李禁、章必英各打四十板。劈了仲贤枷。把二人上了枷扭。连宋七押入牢中。”追了卖妻银三十两,并前入库衣饰,一齐发还。当堂写了领字,即时发放夫妻回家。夫妻二人叩谢天恩。
出得门来,谢天谢地,文甫道∶“贤妻怎生样得救我的性命?”月仙道∶“且到四井巷中,慢慢的与你讲。”不多时,到了。月仙道∶“我夫坐下。一面又去烧汤,与丈夫洗澡。取几件衣服,与丈夫换了。并整治酒肴。二人相贺,对吃几杯。
饮酒之间,只把七夕之言不讲,从根到底讲一一个明白。文甫把手向天指道∶“皇天有眼,可怜我若不是妻子雪冤,我死于九泉。这冤也不得明白。”月仙道∶“箱中尚有七八十两银子,每应是我们的。如今重整家园。再图安享,只是苦了红香,久无消息,不知安乐如何。”文甫道∶“再过几时,同你往凌湖访他,省得两边挂念。”事有凑巧,恰好这日红香同了汪朝奉到州衙来访问,街坊人指引他到四井巷。众人一见,且苦且喜,各人坐下,将必英始未备陈。徽人与红香,十分称快。红香也备下许多盒礼,来望二位主人的,恰好整来,大家一叙。后来红香生一子,月仙生一女,遂结了两下朱陈。两边大发,富贵起来。必英未久沈于狱底,拖尸而出,鸦鹊争抢,岂非恶人之报乎。戒之,戒之。
总评∶
文甫之父,敦友谊而抚养其子,必英宜乎报之以德,讵意淫其妇女,害其性命,窝其财帛,百计图谋。甚至鬻妻卖婢之银,圈局入已。锐意月仙,恣情纵欲,得意忘言,真情吐露。月仙割爱救夫,果神使之也。必英罪恶贯盈,碎尸不足以雪公忿,仅死狱底。而李禁、宋七,助恶长奸,毫无显报。天道冥冥也。令人闻此,不无遗憾。
《欢喜冤家》第四回香菜根乔桩奸命妇
结下冤家必聚头,聚头谁不惹风流。
从来怨逐思中起,不泄相思有甚仇。
话说江西南昌府丰城县,有一进士,姓张名英。其年春试,中了二甲头一名,刑部观政。三月后,选福建泉州府推官。在任清廉勤政,部文行取到京。授了兵科给事。夫人刘氏随任到京。水上不服,三个月日之间,一命儿亡了。那给事心中好苦,未免收尸殡殓。先打发几个家人送棺木还乡,自己一身,谁人瞅问,好生寂寞。遂寻书遗闷,有个有《半鳏赋》,遂尔读曰∶
眷祖物之难遇,借悬景之不停。散幽情于寥廓,研他志于渊冥。愤此世之无乐,怨予生之懒亨。似绝天之坠雨,若失水之浮萍。支离同于暮景,萧索过于秋龄。龙门之桐半死,熊山之柳先零。绝尘谁知弃唾,服药岂易补形。盼兰烧之未剪,睹松罗之依然。尘何会兮翳日,丝未始兮积筵。秋鸿泪于流管,朝雉飞于鸣弦。异羁旅而廓落,殊送归以流连。宵则星河不夜,昼则风雨如年。每低迷以思寝,乍惆怅而自怜。去激衍波,讵枯爱河。
凄凉赵瑟,恻枪秦歌。月临金翠,风生绮罗。汉皇珠去,楚蛐云过。理弃樽于芳义,抱裘稠于此时。锦裳烂以既怅,角枕糜而横施。怜伉丽之徒设,悼恩爱之永亏。虽进前而欢隔,本无别而伤离。身如槁木,发若乱丝。
赠君以此,不如无知。
惜杨柳之共色,妒豆蔻之连枝。花草之晖不暮,菱潭之舫顷移。坐销芳草之气,空歇朝云之姿。盼思士之多感,眇劳人之有悲。与情思而相续,情与念其愈促。听山吟之孤蜣,聆半宵之别鹊。未经独非之苦,讵谁思之毒。枫以何意而红,桔则无心而绿。寒量鸣兮远水,饥留走兮广庭。烟起而馒紫,萤火人而青,日既暮而惨烈,岁以寒兮晦瞑。弃昔时之燕婉,从此际之伶仔。奉股忧之如结,究终岁而不赢。抑携手于炎摩,空交裙于紫青。镜中之骛起舞,匣里之剑未鸣。抚兰府之未影,愧索砧之虚名。星胡然而在户,月为谁而入关。谅无物而不照,独举馀乎削奏。伤彼浓之桃李,差夫据之莲黍。芳绿绝于曹华,净叶猜于菩提。验往情而知乐,抚今事而知非。谷既嗟于异室,穴何暮于同归。燕邻羽而秋别,雁双翼而寒违。早知中路之相失,何以从来之孤飞。安得一心人,永作平生亲。薄弄姿不尧烁,甘寄意于沉沦。死生齐其契阔,耕织拟乎比邻。展绸缨乏意绪,胜欢合于人神。夜参半而不寐,一朝万绪而增家。策滞念其何违,策至理以自通。虽比耦于千龄,毕归尽于三空。吾将乘虚于壹,安能辨物之雌雄。
看罢一笑。
过了几时,差往陕西巡按,即时辞朝出京。自想代巡,止可一身赴任。偌大家业,付与何人料理?欲待本省续弦一位夫人,奈江西并无绝色之女。慕想扬州水色极美,不免先到扬州,娶了夫人上任,亦未为迟。一路上改了马牌,往扬州公干。
驿递奉承,好不威武。
到了扬州,宿于驿署。即着驿承寻了宿媒议亲。即时寻了一个媒人,张英分付∶须寻国色,休得误事、媒人叩了头,出了驿门,一路上想∶“只有东马头莫监生之女,姿容绝世,凤雅不凡,可作夫人。”先到莫家去说明,莫监生再三说,若果续弦,只管使得。徜若为妾,誓不应承。媒人说∶“委实要娶夫人,休得见疑。”
监生允了。即时媒人到驿,将前事禀上。张英欢喜道∶“我上任日期要紧,明早送礼,明晚在船内就要成亲。后日即要长行,往本省安顿夫人。自往上任。故此也无暇打听了。你可小心在意。”媒人就在驿中宿了。
天明起来,打点缎匹钗环,聘金三百两,送到莫家,莫监生因嫁妆打点不及,陪银五百两,亲送女儿到船中毕姻。未免礼生喝礼,交拜成亲,送席酒筵早早散了。张英与新人除冠脱服,仔细把新娘一看,年纪止得一十八岁。正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有一首东欧令说道∶
真娇艳,果娉亭,一段风流书不成。羞花闭月多丰韵。天就娇柔性。忧疑仙女下蓬瀛,喜杀绣衣人。
那张英喜不自胜。亲自解下小衣,曲尽一团恩爱。夫妻二人一路上如鱼得水,不觉已到丰城县。到了家下,请各亲友拜扫坟墓,追封三代。就把前妻埋葬,追封诰命夫人,又陈莫氏浩命,回到家中,整酒请了亲邻。一面打点住陕西到任。家中大小事务,尽托莫氏掌管,择日起身而去不提。
且说莫夫人,原在扬州各处游玩,十分快活的。一到张家,虽然做了一位夫人,倒拘束得不自在了。过了两个月,与随身使女名唤爱莲说∶“此处有什么游玩的所在么?待我散心,”爱莲说∶“华严寺十分热闹,极可闹耍。”夫人见说,即时打扮起来,和了爱莲,唤下轿夫抬了,竟至华严寺来。那寺果是华严∶钟楼直耸在青云,殿角金铃风送摇。
炉内氤氲成瑞蔼,三尊宝相紫金镏。
那夫人朝了佛象,拜了四拜,随往后殿回廊,各处胜迹看了一遍。上轿回了。
且说这寺中,歇一个广东卖珠子客人,唤做丘继修。此人年方二十馀岁,面如傅粉,竟如妇人一般。在广东时,那里的妇人向来淫风极盛,看了这般美貌后生,谁不俯就。因此本处起了他一个浑名,叫做香菜根。道是人人爱的意思。他后因父母着他到江西来卖珠子,住歇在华严寺中。那日殿上闲步,忽然憧着莫夫人,惊得魂飞天外。一路随了他轿子,竟至张衙前。见夫人进到衙内,他用心打听,张御史上任去了。他独自在家,是扬州人。他回到寺中,一夜痴想道∶“我在广东,相交了许多妇女。从来没一个这般雅致佳人。怎生样计较,进了衙内,再见一面,便死也罢。”
次早起来闲走,往伽蓝殿前经过,入内将身拜倒,便诉道∶“弟子丘继修,因卖珠至此。昨见张夫人,心神被他所摄。弟子痴心告神,命中若有姻缘,乞赐上上灵签。若没有缘,竟赐下下之签。”将签筒在手,跪下求得第三签。正道∶前世结成缘,今朝在线牵。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看罢大笑。起来向神再拜道∶“弟子着得成全,合当上幡祭献。”他回到书房痴想道,好计,好计,必须装做卖婆模样,将了珠子,假以卖珠为名。竟人内房。
如此,如此,或可成就。老天只是脚大,怎生得一双大大女鞋穿了,方好。也罢,把裙系低了些,便是了。取了一包好珠子,一串小珠儿,放在身边。忙去卖衣典中,买了一件青绢衫,白绢裙,衬里衣,包头鬓之类,走到一僻静祠堂内,妆将起来。端端正正,出了祠门。寻一井中一照,与妇人无二。他于是大了胆,竟到张衙前来。
管门的见是卖婆,并不阻当。他一步步走到堂后。只见张夫人在天井内看金鱼戏水。香菜根见了,打着扬州话,叫声∶“奶奶万福,男女有美珠在此,送与夫人一看,作成男女买些。”夫人道∶“既有好珠,到我房中来看。”香菜根进了香房,上下一看,真个是洞天福地。夫人道∶“坐下,爱莲取茶来。”菜根将那一包好珠子,先拿出来,一颗颗看了,夫人拣了十馀粒道∶“还有么?”道∶“有。”又在袖中,取出那一串的包儿。打开了那串,头上面有结的,下面故意不结。他将指头捻住了下头一半儿,送与夫人看。夫人接了在手,菜根将手一放,那些珠子骨碌碌都滚了下地。惊得夫人粉面通红,菜根道∶“夫人不须忙得,待我拾将起来便是。”说罢,倒身去寻。拾了三十馀粒在手道∶“足足六十颗,今止一半。多因滚在地缝里去了。奈天色已晚,不若明日来寻罢。”夫人道∶“说哪里话,你转了身,明日倘寻少了几颗,只道我家使女们取了你的。今晚宁可就在此间宿了,明早再寻,寻得有无,你好放心。”香菜根听见说在此宿了,他喜从天降道∶“怎好在此打搅夫人。”莫氏道∶“只是你丈夫等着你。”菜根道∶“丈夫己没了两个年头,服己除了。”夫人道∶“尊姓?”菜根回说姓丘。夫人叫爱莲打点酒肴来请丘妈妈。
须臾,点上红灯,摆下晚饭。夫人请他对坐了。爱莲在傍敬酒。夫人叫爱莲∶“你这般走来走去,不要把那些珠子踏在泥里去,明日没处寻。可将酒壶放在此,你去唤了晚饭。临睡时,进房来。你如今把鞋底可摸一摸,不可沾了珠子出去。”
爱莲应了一声,答道,“鞋底下没有珠子。”竟出去了。
夫人劝着道∶“丘妈妈,请一杯。”丘妈道∶“夫人也请一杯。”夫人道∶“你这般青春标致,何不再嫁个丈夫,以了终身?”丘妈道∶“夫人说起丈夫二字,头脑也疼,倒是没他的快活。”夫人道∶“这是怎么说?有了丈夫,知疼着热,生男育女,以接宗枝,免得被人欺侮。”丘妈道∶“夫人有所不知,嫁了个丈夫,撞着个知趣的,一一受用。象我前日嫁着这村夫俗子,性气粗豪,浑身臭味。动不动拳头巴掌,那时真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可怜见,死得还早。”夫人道∶“据你之言,立志不嫁了?只怕你听不得雨泣寒窗,禁不得风吹冷被。那时还想丈夫哩。”丘妈道∶“夫人,别人说不得硬话,若在我,极守得住。夫人着不嫌絮烦,我告禀夫人一番。”夫人道∶“你说来我听。”丘妈道∶“我同居一个寡女,是朝内发出的一个宫人,他在宫时,那得个男人!因此内宫中都受用着一件东西来,名唤三十六宫都是春。比男人之物,更加十倍之趣。各宫人每每更番上下,夜夜轮流,妙不可当。他与我同居共住,到晚间,夜夜同眠,各各取乐。所以要丈夫何用!我常到人家卖货。有那青年寡妇,我常把他救急。他可不快活哩!”夫人笑道∶“难道你带着走的?”丘妈道∶“夫人,此物宫女带得几件出来。我因常有相厚的寡居,偶然留歇,那夜不曾拿在身边,扫了他的兴。所以日后紧紧带了走的。”夫人道∶“无人在此,你借我一看,怎生模样一件东西,能会作怪。”丘妈道∶“夫人,此物古怪。有两不可看。白日里,罪过不可看。灯火之前,又不可看。”夫人笑道∶“如此说,终不能入人之眼了?”丘妈笑道∶“惯会入人之眼。”夫人道∶“我讲的是眼目之眼。”丘妈道∶“我也晓得,故意逗着此耍的。今晚打搅着夫人,心下实是不安。可惜在下是个贱质,不敢与夫人并体齐躯。若得夫人不弃,各各一试,也可报答夫人这点盛情。”夫人道,“此不过取一时之兴,有甚贵贱。你既有美意,便试一试果是如何。不然还道你说的是谎。”丘妈见他动心,允了,忙斟酒,劝他多吃了几杯。夫人说得高兴,不觉的醉了。坐立不定道∶“我先睡也。你就在我被中睡着罢。”丘妈应了一声,暗地里喜得无穷。
他见夫人睡稳,方去解衣,脱得赤条条。潜潜悄悄,扯起香香被儿,将那物夹得紧紧的,朝着夫人,动也不动。那夫人被他说这一番,心下痒极的。身虽睡着,心火不安。只见丘妈不动。夫人想道∶“莫非骗我。”说∶“丘妈,睡着也未?”
丘妈道∶“我怎敢睡。我不曾遇大夫人,不敢大胆。若还如此,要当如男人一般行事。未免预先摸摸索索,方见有兴。”夫人道∶“你照着常例儿做着便是。何必这般道学。”夫人将手把丘妈一摸,不见一些动静,道∶“他藏在何处?”丘妈道∶“此物藏在我的里边,小小一物,极有人性的。若是兴高,就在里边挺出。故与男子无二。”夫人笑道∶“委实奇怪。”丘妈即把夫人之物,将中指进内,轻轻而控,拨着花心,动了几下,淫水淋淋流出。他便上身凑着卵眼,一耸进去,着实抽将起来。那夫人那知真假,搂住着,柳腰轻摆,凤眼乜斜道∶“可惜你是妇人,若是男人,我便叫得你亲热。”丘妈道∶“何妨把做男人,方有高兴。”夫人道∶“得你变做男人,我便留在房中,再不放你出去了。”丘妈道∶“老爷回来知道,性命难逃。”夫人说∶“待得他回,还有三载。若得二年,夜夜如此,死也甘心。”丘妈见他如此心热,道∶“夫人,你把此物摸一摸着,还像生的么?”夫人将手去根边一摸,并无痕迹,吃了一惊,道∶“这等你果是男子了。你是何等佯人?委实怎生乔妆至此?”丘妈道∶“夫人恕罪,方敢直言。”夫人道∶“事已至此,有何罪汝。但实对我说。待我放心。”老丘道∶“我乃广东珠子客人,寓于华严寺里。昨日殿上闲行,遇着夫人,十分思慕。欲见无由,即往伽蓝殿求签问卜。若前有宿缘,赐一灵签,生计相会。求得第三签,那诗句灵应得紧。我便许下长幡祭献,”
夫人道∶“笺诗你可记得?”老丘道∶
“前世结成缘,今朝有缘牵。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夫人道∶“应得灵签,还教你守口如瓶,切莫在人前吐露。且住,再问你是谁人教你如此妆束而来?”老丘道∶“此事怎好与人知道,自在房中思想得这个念头。买衣于暗处妆成,故将珠子撇地,算来天色晚将下来,只说还寻不足。珠止得三十颗耳。”夫人道∶“好巧计也。倘你辞去,我不相留你,如之何。”老丘道∶“也曾料定夫人,或说路不及,走不及,十分再不留我。在你房门槛上故意一绊,便假做疼痛起来,只说闪了脚骨,困倒在地,你毕竟留于使女床中,也把我宿一宵去。留宿之时,我又见情生景,定将前话说上。必然你心高兴。计在万全。不怕你不上手。”夫人道∶“千金躯,一旦失守了。有心活身,如今可惜又是他乡。”丘客道∶“这是千里姻缘使线牵,灵神签内,了然明白。这个何妨!”夫人道∶“不是嫌你外方。若在本土,可图久远。”丘客道∶“若是夫人错爱,我决不归矣。况父母虽则年高,尚有兄嫂可仗。且自身家居异地,幸未有妻子可思。得天长地久,吾足矣。”夫人道∶“尔果真心,明早起妆束如初出去,以屏众人耳目。今夜黄昏,可至花园后门进来,昼则藏汝于库房,夜则同眠于我处。只虑做官的倘日后升了别任,要带家小赴任,如之奈何?”丘客道∶“夫人,我又有别计。那时打听果升外任,我便装一抄书之人,将身投靠,相公必收录我。那时得在衙中,自有题目好做。”夫人笑道∶“丘郎真有机智。我好造化也。且住,你这些珠子,毕竟值钱几多?你人不归家,须将本利归去,以免父母悬念。”丘客道∶“夫人说得是。明日归寺,我将珠银本利寄回了,央亲戚带回。我书中托故慢慢归家,两放心矣。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倘然日后相公在家,一时撞破,夫人倒不妨。”夫人说∶“为何我倒不妨?”丘客说∶“他居官的人,怕的是闺门不谨。若有风声,把个进士丢了,只是我奸命妇,决不相饶。”夫人道∶“既是这般长虑,不来也罢了。”
丘客道∶“夫人,虽云露水夫妻,亦是前生所种,古人有言∶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夫人道∶“数皆天定,哪里忧得许多。”只听爱莲推着房门进来,寻丘妈同睡,四周不见,只见夫人床前,一双男鞋在地。吃了一惊,不敢做声。暗暗一头想,一头困了。
且说他二人见爱莲推门,双双搂定睡了。直至五更,又做巫山之梦。不觉天明。夫人催丘客早早妆束,爱莲也走来。朝着丘客细一看,知是男子,便笑一笑儿道∶“你若出去,这双鞋儿不妥。待我去寻一双与你穿了方像。”夫人在床上听见了,叫道∶“爱莲,事已至此,料难瞒你。切不可说与外人知道。我自另眼看你便了。”爱莲伏在床沿上回道∶“夫人不吩咐,不敢坏夫人名节。何用夫人说来。”他即忙走到别房头,悄悄偷了一双大大女鞋与丘客穿了,道∶“慢慢走出去。”夫人叫∶“且慢着。”便一骨碌抽身起来,一面取几样点心与他充饥,一面取那些珠子道∶“你拿去。”丘客道∶“夫人要,都留在此。”夫人道∶“我将昨日拣的留了,馀者都拿去。寄与家中。”又将一封银子道∶“是珠价。”丘客笑道∶“恁般小心着我。”夫人道∶“你此一番未得还家,多将些银子寄回家去。安慰你父母心肠,免得疑你在外不老成。”丘客道∶“足感夫人用心。”说罢辞出。夫人说∶“出门依风火墙。看了后门,黄昏好来。”应了一声,浑是个卖婆模样。
爱莲送出去,大门上有几个家人,看了道∶“昨晚在哪里歇?”丘妈道∶“晚了,与爱莲姐同困。今早方称得珠价到手里。”说罢,一竟至后花园门首。上有牌额写着三个字∶四时春。左右一联曰∶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
他看在眼里,钻到祠堂中,脱了女衣,一齐拿在手里,进了华严寺。且喜不撞见一个熟人。将匙开了房门,欢欢喜喜,重新梳洗,穿戴整齐。到伽蓝神前,拜了几拜。一面央人买办幡布三牲酬。一面收拾金银珠贝,央了亲戚寄回。须臾上幡献神已毕。将三牲酒果,安排停当。请出当家师父道∶“昨日遇一舍亲,有事烦我,有几时去。这一间房,锁一日,还师父一日房金。房中并无别物,只有床帐衣服在内。乞师父早晚看取。特设薄酌,敬请老师。”那和尚感谢无穷,大家痛饮一番。丘客道∶“我告别了。”众僧送出而来。
又早已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约莫黄昏,踱至花园门首。推一推,那门是开的,竟进园中。只见露台下夫人与爱莲迎着前来。爱莲忙去锁门。夫人笑道∶“夜深无故入人家,登时打死勿论。”丘客道∶“还有四个字,夫人忘了。”夫人道∶“非奸即盗这四个字么?你今认盗认奸?”丘客道∶“认了盗罢。在此园内,也不过是个偷花贼耳。”二人就在月下坐着,爱莲取了酒肴摆列桌上,夫人着爱莲坐在桌横饮酒。月下花前,十分有趣。从此朝藏夕出。只得三个人知,馀外家人,并不知道。
燃指光阴,不觉二载。御史复命。以年例转升外道。一竟归家,取家眷赴任。
夫人知了这个消息,与丘客议曰∶“今为官的,早晚回来,取家小赴任,想前抄书之计,必然要行矣。”丘客道∶“不知何日到家?”正说话之间,报到老爷已到门上,将次就到了。夫人着了忙,分付厨下摆饭,一面往厢中取了十馀封银道∶“丘郎,不期就到。心如失了珍宝一般,有计亦不能留你,可将此金银,依先寓在僧房,前日之计,不可忘了。”丘客哭将起来。夫人掩泪道∶“如今即出园门,料无人见,就此拜别矣,”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丘客怏怏的出了园门,爱莲锁了。一时忙将起来,准备着家主回家。
不移时已到。夫人迎至堂上相见,各各欢喜,两边男女叩头。进房除了冠带,夫人整酒,与丈夫接风。酒席间问些家事。自古新婚不如远别,夫妻二人,早早的睡了。次日天未明,张英抽身起来。梳洗拜客,忙忙的一连拜得客完,未免上坟拜扫,家中又请着亲戚,做了几日戏文,择日上任。那些奉承他的,送行的送行,送礼的送礼,一连连忙了十馀日。
张英因辛苦,睡至已牌,方欲抽身,把眼往床顶上一看,见一块干唾,在床顶之上。吃了一惊,道∶“奇了。”夫人正梳洗方完,在床前穿衣服,听见张英说一个奇字,问道∶“有什么奇处?”张英道∶“此床你曾与何人睡来?”夫人笑道∶“此床只你我二人,还有何人敢睡!”张英道∶“既如此,那床顶上干唾谁人吐的?”夫人道∶“不是你,便是我。这般小事,何必说他。”张英道∶“事关非小,此唾我从来不曾吐。你妇人家,睡着吐不上去。”夫人道∶“是了,我两日前伤风咳杖,那时坐在床内穿衣服,吐上去的。”张英想道∶“坐在床内,不吐于地下,怎生反吐上去。”一发起了疑心。恰好门外有客拜访,张英即梳洗出外迎接。夫人唤了爱莲道∶“丘郎初来时,曾求神道一签说∶‘前世结成缘,今朝有线牵。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前二句不必言矣,后二句向只恐丘郎将此事泄漏于人。谁知今日老爷见床顶上有一块干唾,疑心起来,在此细究。怎生是好,恰应莫吐在人前之句。倘然问你,再三为我隐瞒方好。”爱莲说∶“不须夫人吩付。只是神灵签已显然道破。万一究出,怎生是好。”正在计议,只见张英欢欢喜喜的,一些也不在心间。因此夫人与爱莲,都放下心肠。
只见过了几日,张英见爱莲在花园采花,叫了他到水阁上,悄悄问道∶“你可实说夫人床上谁人来睡,着不直说,我即时把你杀死。”说罢帷袖内取出一把尖刀来。爱莲一见,魂飞天外。说道∶“只有一丘卖婆来卖珠子。因天晚,留宿一夜。
天早便去了。”张英道∶“那丘婆必是男人。”爱莲道∶“卖婆哪里是男人之理。”张英道∶“他住在哪里?”爱莲说∶“在华严寺里。”张英道∶“那有妇人歇住僧房之理。”收了那刀道∶“随我来。”爱莲不知情由,随了便走。恰好走到池边,张英用力一推。可怜一个温柔使女,一命鸣呼。正是∶该在水中死,定不岸上亡。
张英只做不知觉,自出门往华严寺悄悄儿去了。
那各僧不认得他,张英走至后房,见一沙弥,叫道∶“师兄,这里有个姓丘的珠子客人么?我要买些珠子,求指引他的寓所。”沙弥回头,正是丘继修恰在房门。道∶“那一位便是丘客。”张英上前道∶“丘兄,可有珠子,要求换些。”丘客道∶“通完了。”张英道∶“多少可有些么?”丘客道∶“果然没有了。若要时,舍亲处还有。”张英道∶“也因舍亲张奶奶说,曾与足下买些珠子。故此乃特来。”那丘客回得不好,道。“那张夫人他晓得我没有久矣。”张英道∶“张夫人为何细知足下之事?”丘客不觉面色一红,回答不来。
张英切恨在心,竟自归家。唤了两个家人,是他的心腹,道∶“二人听着,华严寺里后房,歇一丘姓卖珠客人。你去与他做一萍水相逢之意。与他酒食往来,拘留他在此,不可与他走了,且慢与他说是我的家人。日后事成,重重有赏。”二人不知何故,便去与他做个哑相知起来,丘客全然未晓。
且说张英回衙,只见报说,爱莲不知何故,投水死了。张英见夫人道∶“夫人是了,爱莲或有外情,或是与情人一时在你床上偷眠,情人吐的干唾。见我前日问起,恐怕究出情由,惧罪寻了死。倒也干静。分付买一付棺来,与他盛贮了,抬往郭外去罢。”夫人心下苦着,暗想道∶“他恐我事露,为我死了。”心下十分苦急。张英置之不理。
又过几日,张英与夫人睡着。到二更时分,双双醒来,张英故意把夫人调得情热云雨起来。张英道∶“我今夜酒少了些,就干着此事,甚是没兴。若此时得些酒吃,还有兴哩。”夫人道∶“叫一妇人去酒坊取来便是。”张英道∶“此时他们已睡,叫着他,只说我要酒吃又不好。”道∶“可惜爱莲又死,此事必须夫人一取方可。”夫人道∶“既如此,我去取来。”把手净了,在灯火上点一技红 ,取了锁匙,竟往酒坊而去。张英悄摄其后。夫人见酒(木皇)深大,取一条杌凳、走将上去,弯身而取。张英上前。把他两脚拿起,往(木皇)内一推,须臾命尽。方走归房,依先睡了。口中叫道∶“走几个妇人来,夫人思量酒吃,自往(木皇)中去取。许久不来,可往代取。”妇人俱应了一声,竟至酒(木皇)中一看,见夫人已死,慌忙报与张英。张英假意掉泪,揽衣而起道∶“这也是你命该如此。”一时间未免治起丧来。下棺时满头珠翠,遍身罗绮,一一完备。托以上任日期紧急,将棺木出于华严寺里权寄。心腹家人归家伏侍,张英叫他至静处,分付着,你可如此如此,不可误事。那人应声去了。
只见次早寺僧报说夫人棺木不知何人撬开,把衣服首饰,尽情偷去矣。张英随着人将铜首饰,粗衣服,重新殓殡,抚馆痛哭。急往各房搜看。只见家人道∶“丘客房中之物,正是夫人棺木中的。”张英大怒,分付即将丘客锁了,写词送至洪按院处。词中云∶
告为劫棺冤惨事。痛室莫氏,性淑早亡。难舍至情,厚礼殡殓。珠冠美玉,金银镯钿,锦新服,满棺盛贮,柩寄华严寺中。盗贼丘继修,开棺劫掠,剥去一空,遭此茶毒,冤惨无伸。开棺见尸,律有明条。乞台追脏正法。上告。
洪按院道∶“此一桩新事,必须亲审。”随将丘继修用刑。继修道∶“老爷,事事皆真,不必用刑。待小人认了便是。”洪院见他说得干净,心下生疑,必有缘故。
叫∶“丘继修,你开棺劫财,想你一人,焉能开得。必有馀党,从实招来。”丘继修道∶“开棺劫财,实实不是小人。但此事乃前生冤债,甘心一死。”洪按院道∶“你细细讲来。”继修道∶“爷爷实系隐情,不敢明告。一死无疑。”随即画招承认。洪院想∶“毕竟有何隐情,不肯明说,情认死。”
到夜间,睡至三更,梦一使女叩见洪院。口道∶
“夫人有泄,清宵打落酒(木皇)中。
使女无辜,白昼横推渔沼内。”
洪院曰∶“你是谁家女使?”爱莲答曰∶“妾系张英使女,唤名爱莲,只间丘继修,便知明白。”
洪院醒来,却是南柯一梦。自忖曰∶“此梦甚奇。使女与继修开棺一事无干,怎教我问丘继修?”次早,自吊丘继修覆审曰∶“我且问你,你可知张夫人家中有一使女,名唤爱莲,可有此人么?”继修道∶“有,此女半月前无故投水而死矣。”洪院道∶“你怎知之?”道∶“相公家有二家人,与小人熟识,故尔知之。”洪院又问∶“既然你知,夫人怎样死的?”继修曰∶“闻得夜间在酒(木皇)中浸死的。”洪院惊异,与梦中言语相合矣。但夫人有泄之句未明。洪院省曰∶“是了,我且问你,我访得张夫人有了外情,被张英推在(木皇)中浸死的。莫非与你有奸么?”继修曰∶“此事并无人晓得。只使女爱莲知之。小人闻爱莲溺死,又闻夫人浸死,小人不说,终无人知矣。故为夫人隐讳。不知老爷因甚知之?”洪院道∶“张英昨日又写书来与我,要将你速斩,以正王法。我三更得梦,故尔知之。可将好起情由,从直写来。或可出尔之罪。我当方便。”继修一一写出。
恰好分付家人领回书。洪院随将梦中对联,写与张英。张英拆开读罢,一时失色。随往洪院谢罪。求洪老大人周全,不忘大人恩德。洪院冷笑曰∶“你闺门不谨,一当去宫。无故杀婢,二当去宫。开棺赖人,三当去宫。”张英怨曰∶“此事并无人知,望大人遮庇。”洪院曰∶“你干的事,我岂能知。但天知地知,你知鬼知,不是鬼来相告,我岂能知。夫人失节,理该死。丘继修奸命妇,亦该死。爱莲何罪,该死池中!你不淹死爱莲,则无冤魂来告。无冤魂来告,则我不知。你只合把夫人处死,何不将继修寻以他故而死之!家声不露,官亦可做,岂不全美乎!”说得张英无言,羞愧而退。洪爷提笔,判曰∶
审得丘继修贩珠贾客,萧寺寓居。见莫夫人之容,风生巧计。妆丘卖婆之假,云酿奸情。色胆如天,敢犯王家之命妇。心狂若醉,妄希相府之好逑。恶已贯盈,诛不容道。张英察出,因床顶之唾干;爱莲一言,知闺门有野合。番思灭丑,推落侍婢于池中。更欲诛奸,自送夫人于酒底。丫环沦没,足为胆寒。莫妇风流,真成骨醉。故移柩而入寺,自开棺以赖人。彼已实有奸淫,自足致死。何故诬之盗贼,加以极刑。莫氏私通,不正家焉能正国。爱莲屈死,罔恤幼安能惜老。须候宪裁,暂停赴任。
洪院将继修奸命妇拟斩,随即上本。首劾张英治家不正,无故杀婢,致冤魂不散之事,一一奏闻。部议张英罢职。洪院劾疏,不为少讳,真有直臣风烈。加升三级。
此一回小说,切记不可少年犯色,无故杀人之戒。
总评∶
张英三计,可谓得矣。爱莲一死,肯甘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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